更夫老赵坐在六扇门偏厅的硬木凳上,双手局促地搓着膝盖,眼神躲闪。他不过是这京城万千底层讨生活的小人物之一,白日睡觉,夜里巡更,从未想过会与六扇门这等地方扯上如此深的关联,更别提被反复传唤问话。油灯的光晕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将那上面的惶恐与不安放大得清清楚楚。
顾昭依旧端坐主位,沉默如山,将主导权完全交给了沈清弦。李琰侍立一旁,目光在更夫和沈清弦之间逡巡,带着探究。而沈清弦,坐在稍侧的位置,腕间镣铐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她没有立刻发问,只是静静观察着老赵,如同观察一只受惊的、却又可能藏着关键线索的猎物。
空气凝滞,只有老赵粗重的呼吸声和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老赵,”沈清弦终于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与这森严的公堂格格不入,“不必紧张。找你来,只是想再聊聊那晚的事,看看有没有什么我们之前都忽略了的小细节。”
老赵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官爷……该说的,小的上次都说了……戌时三刻,经过画师家院子,看见他在院里看月亮……千真万确……”
“我相信你看到的。”沈清弦微微颔首,语气带着安抚,“你的记性很好,时辰也记得准,这对我们帮助很大。”
先给予肯定,降低对方的防御心理。这是记忆重构方谈的基础。
她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那晚的月色,想必很好吧?你打更路过时,看得清楚吗?”
老赵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问这个,下意识地回答:“还……还行,月亮挺亮的,就是有点毛边,像是要起风……”
“嗯,”沈清弦顺着他的话,“月亮有毛边,说明空气里有湿气,或许还有些薄云。那光线落下来,是不是有点朦朦胧胧的?看东西会不会有些模糊,特别是远处?”
她在引导他重新构建那晚的视觉环境,而非首接质疑他的记忆。
老赵皱起眉头,努力回想:“是……是有点朦,看不太远……不过画师家院子离巷口近,我看得清……”
“看得清就好。”沈清弦语气依旧平和,“那你再仔细回想一下,当时,除了画师站在院里,院子里……还有别的什么吗?比如,角落里堆的柴火?晾的衣服?或者……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比如,野猫叫?或者……别的什么脚步声?”
她的问题开始变得具体,但依旧围绕在“环境细节”上,引导对方激活更广泛的感官记忆。
老赵的眉头皱得更紧,眼神开始有些飘忽,似乎在努力挖掘脑海深处的碎片:“别的……柴火好像有……声音……脚步声?”他喃喃着,摇了摇头,“没留意……好像没有……”
“别急,慢慢想。”沈清弦的声音如同带着魔力,极富耐心,“或许不是很大的声音,很轻,很快,一闪就过了……就像……就像有人踮着脚,从巷子另一头匆匆走过,衣角带起了点风声……”
她在进行“暗示性重构”,但用的是极其谨慎的、开放性的语言,提供一个可能的、中性的场景,引导对方自行检索记忆。
老赵的眼神迷茫了一瞬,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膝盖上的补丁。偏厅里静得可怕,连顾昭都微微前倾了身体,目光锐利地落在更夫脸上。
突然,老赵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确定的光芒,迟疑地开口:“好……好像……好像是有那么一下……很小的声音……就在我看到画师侧影的时候,眼角余光里,巷子那头……靠绸缎庄后面的那个拐角……好像……有个黑影……晃了一下……”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仿佛自己也分不清这是真实的记忆,还是被对方话语引导出的想象。
“黑影?”沈清弦的心脏微微一紧,但语气依旧平稳,不带任何逼迫,“什么样的黑影?高还是矮?是走过去的,还是跑过去的?”
“没……没看清……”老赵用力摇头,脸上浮现出挣扎的神色,“太快了,就是一晃……好像……好像是往绸缎庄后面那条死胡同去了……对,是死胡同!那人影一晃就没了,我当时还纳闷,谁大晚上往那黑漆漆的死胡同里钻……”
死胡同!
永昌绸缎庄的库房后墙,就紧邻着那条死胡同!
信息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
之前的排查,都集中在正门和主要通道,几乎忽略了那条看似无法通行的死胡同!如果那里有暗门、密道,或者凶手利用了某种方式翻越……那么陈墨在戌时三刻出现在院中的“不在场证明”,与凶手在库房内完成“仪式”的时间,就完全可以重合!甚至,那个一闪而过的黑影,极有可能就是真正的凶手!
李琰的脸上己是一片震惊,他下意识地看向顾昭。顾昭的眸色深沉如夜,指尖在案几上极轻地叩击了一下,显示出他内心同样的波澜。
沈清弦强压下心头的激动,知道此刻绝不能表现出任何倾向性,以免污染证人的记忆。她依旧保持着温和的语气:“谢谢你,老赵,这个信息很重要。你再想想,关于那个黑影,还有什么别的印象吗?哪怕是一点点?”
老赵苦着脸,努力半晌,最终还是颓然摇头:“没了……官爷,真没了……就记得那么一晃,黑乎乎的,要不是您问起,我……我根本想不起来还有这回事……”
记忆就是这样,尤其是那些在紧张状态下被边缘化处理的细节,极易被埋没,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重新开启。
沈清弦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更多收获。她看向顾昭,微微点头。
顾昭会意,对李琰使了个眼色。李琰立刻上前,对仍处于茫然与些许不安中的老赵温和地说道:“老赵,辛苦了。今日之事,关乎案情,切记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是是是,小的明白,小的明白……”老赵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几乎是逃也似的被带离了偏厅。
门被关上,偏厅内再次只剩下三人。
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晃动不定。
“死胡同……”李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大人,我立刻带人去查!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是否有密道或者翻越的痕迹!”
顾昭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沈清弦身上,那目光里审视未退,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沉。她不仅找出了时间逻辑的悖论,更用这种闻所未闻的问询方式,撬开了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关键细节。这种对人心的把握,对记忆机制的运用,简首……神乎其技。
“你去安排。”顾昭对李琰沉声道,“要快,要隐秘。”
“是!”李琰领命,快步离去。
偏厅内,只剩下顾昭与沈清弦二人。
镣铐的冰冷,时刻提醒着沈清弦自己的处境。她迎上顾昭的目光,不闪不避。
“看来,”顾昭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你的‘侧写’,又近了一步。”
沈清弦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一丝疲惫却锐利的笑意:“凶手很狡猾,善于利用环境和人的心理盲点。但只要是陷阱,就总有破绽。”
“破绽……”顾昭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幽深地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黑影,死胡同,被精心利用的不在场证明……
这盘棋的对手,比他预想的,还要难缠。
而身边这个戴着镣铐的“顾问”,似乎正一步步,成为他手中最重要的那颗棋子。
危险,而又不可或缺。
夜还很长。
狩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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