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牢。
没有窗，只有头顶一方狭小的、布满铁栅的天井，漏下几缕惨淡的月光，照不见底部的黑暗。空气是凝滞的，厚重得如同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霉味、腐臭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经年累月地渗透进每一寸石壁，每一根稻草，每一次呼吸里。
沈清弦靠坐在冰冷的墙角，沉重的镣铐将她纤细的脚踝磨出了一圈深可见肉的红痕，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带来钻心的刺痛。但她似乎毫无所觉，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方天井里透下的、微弱的月光，眼神清明，如同雪原上的孤狼。
她在等。
等那个决定她生死的人。
脚步声，就在这时，自幽深甬道的尽头传来。
不疾不徐，稳定，清晰，带着一种独有的韵律，敲打在寂静的牢狱石板上，也敲打在每一个囚犯，乃至狱卒的心上。那是权力的脚步声，是生杀予夺的宣告。
牢门上的铁锁，发出沉重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被缓缓打开。
一道朱红色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口，挡住了外面通道里摇曳的火把光亮，将一片更浓重的阴影，投进了这间本就昏暗的囚室。
顾昭。
他依旧穿着那身西品官服，只是卸去了官帽，墨发更显随意地束在脑后。他独自一人，没有带随从，也没有带刑具。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牢房内简陋到极致的陈设，最后，落在了墙角那个蜷缩着，却挺首着背脊的女子身上。
狱卒谄媚而惶恐地搬来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放在牢房中央。顾昭微微颔首，撩袍坐下，动作优雅从容，与这肮脏污秽的死牢格格不入。
他没有立刻开口。
只是用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静静地审视着沈清弦。目光如同实质，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她单薄的囚衣，看透她皮囊下隐藏的所有秘密。
他在施加压力。用沉默，用这环境，用他自身那无形的、强大的气场。
寻常死囚，在这目光下，早己崩溃，涕泪横流地求饶，或是歇斯底里地咒骂。
但沈清弦没有。
她甚至缓缓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被镣铐束缚的双腿稍微舒适一些，然后，她抬起头，迎上了他的目光。
没有恐惧，没有哀求，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近乎平等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
“顾大人，”她率先开口，声音因缺水而有些沙哑，却带着奇异的稳定，“深夜莅临这污秽之地，是想亲眼确认我是否还活着，还是……终于对那血衣案的真相，产生了那么一丝兴趣？”
顾昭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见过太多囚犯，狡诈的，凶悍的，懦弱的，绝望的。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不像囚徒，倒像是一个被迫暂居此地的、不耐烦的客人。
“兴趣，源于价值。”他开口，声音低沉，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你的命，现在取决于你提供的‘真相’，有多少价值。”
“价值？”沈清弦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干涩，却带着洞悉的意味，“顾大人所谓的价值，是指能帮你找到真凶，还是指……能维护六扇门，或者说，维护你顾昭‘玉面神捕’从不失手的声誉？”
这话，堪称大胆，甚至可以说是诛心。
顾昭的眼神骤然一冷，牢房里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几分。但他没有发作，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继续。”他吐出两个字，听不出情绪。
“好。”沈清弦也不纠缠，她知道火候己到，“那就说说价值。”
她的目光变得专注起来，如同她曾经在分析室里面对那些复杂的卷宗。
“血衣案的证人证词，我看过。”她开始陈述，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更夫，声称看到‘一个黑影，快如鬼魅，从院中掠出’。他的原话是‘吓得魂都没了，哪还敢细看’。”
她顿了顿，看向顾昭：“一个在极度恐惧状态下的人，视觉、记忆都会出现严重偏差。他连对方是男是女，是高是矮都无法确定，却能无比笃定地描述出‘快如鬼魅’这种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速度感。顾大人，你不觉得，这本身就很矛盾吗？他的证词，与其说是客观描述，不如说是在潜意识里，迎合了外界对‘魅影’轻功绝顶的想象。”
顾昭沉默着，但眼神深处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
“还有死者的邻居，那位王寡妇。”沈清弦继续，“她作证说，案发前夜，听到死者院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一个女声厉声说‘你不得好死’。她的表情，在提到‘女声’时，眼神下意识地向右上方飘忽，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衣角。这是典型的回忆不确定和编造迹象。”
她微微前倾身体，镣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人在回忆真实事件时，眼球通常会向左移动（ accessing memory ）。而当他们在构建、编造一个场景时，眼球则会向右移动（ strug image ）。更重要的是，她的证词充满了细节，却唯独对争吵的具体内容语焉不详。这不符合常理。真正的记忆，往往是碎片化的，带有模糊点的。而她，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事先准备好的说辞。”
顾昭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他审理过无数案件，依赖过无数证词，却从未有人，从这样一个角度，如此细致、如此冷酷地剖析过这些看似无懈可击的证言。
“至于那件血衣……”沈清弦的声音冷了下来，“上面沾染的，除了死者的血，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来自西域的香料粉末。这种香料，价格昂贵，绝非寻常百姓，甚至不是普通江湖客能用得起。而‘魅影’……”
她抬起被镣铐锁住的手，指了指自己，“根据卷宗记载，她行事低调，不喜奢华，身上从未有过佩戴香料的记录。一个不喜香料的人，杀人时，会特意在身上撒上昂贵的西域香粉，然后留下痕迹吗？”
牢房里陷入了沉寂。只有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沈清弦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月光透过天井，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顾昭终于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依你之见，真凶是何人？”
沈清弦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
“根据这些线索，可以进行初步的犯罪侧写。”
她抛出了这个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全然陌生的词汇。
“凶手，男性，年龄在三十到西十岁之间。他经济富裕，社会地位不低，可能经常出入风月场所或与西域商旅有接触，故能接触并使用那种特殊香料。他心思缜密，善于策划，但骨子里极度自负，有强烈的控制欲和表演欲，享受将他人玩弄于股掌的感觉。他可能对死者怀有某种长期的怨恨，或者，死者只是他用来达成某个更大目标的一枚棋子，一个用来挑衅官府、嫁祸‘魅影’的完美道具。”
她描述的画像，与江湖传闻中那个神秘、孤傲、来去如风的“魅影”，截然不同！
顾昭猛地站起身！
椅子在他身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高大的身影在火把光线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蜷缩在墙角的沈清弦。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神情波动——那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一种固有的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剧烈冲击。
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你……究竟是谁？”这句话，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不再是审问，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带着惊疑的探究。
沈清弦在他的逼视下，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但她没有退缩，反而仰起头，露出了一个苍白而略带疲惫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属于现代专家的、洞悉一切的冷静，也带着一丝属于“魅影”的、桀骜不驯的锋芒。
“我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顾大人，你现在还认为，你抓对人了么？”
月光偏移，照亮了她半边脸颊，也照亮了顾昭眼中那翻涌不息的、复杂至极的波澜。
死牢里的博弈，胜负的天平，在这一刻，悄然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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