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厅后厨的铁皮门刚被推开一条缝，一股混着葱姜蒜香、猪油热香和蒸汽的滚烫气息就涌了出来，裹着顾庭昭的袖口往领口钻。他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深灰色西装的衣襟，将藏在内袋里的小玻璃瓶往里按了按——瓶身冰凉，装着的致幻药剂是组织上昨晚送来的，无色无味，只需半瓶倒进高汤，就能让饮用者在半小时后出现幻觉，意识混乱到无法分辨真假 。
后厨比前厅热闹十倍，不锈钢灶台沿着墙面排开，十二口大铁锅同时冒着热气，蓝色的火焰从灶口舔舐着锅底，发出“轰隆”的闷响。穿白色厨师服的师傅们围着灶台忙碌，颠勺的“哐当”声、切菜的“哒哒”声、报菜名的吆喝声混在一起，还有学徒们跑着传递食材的脚步声，在逼仄的空间里撞出热腾腾的烟火气 。
顾庭昭沿着灶台间的窄道往里走，皮鞋踩在沾着油渍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得格外小心——地上满是学徒们洒的水、滴的菜汤，还有掉落的菜叶，稍不注意就会打滑。他路过切配区时，负责切菜的李师傅抬头喊了声“顾经理”，手里的菜刀还在案板上快速起落，把土豆切成均匀的细丝：“您来检查晚宴的菜？今晚的松井大人，可得好好伺候着 。”
“嗯，过来看看高汤的火候。”顾庭昭笑着点头，目光扫过案板上的食材——整只的鸡、泡发的干鲍、切成块的火腿，都是用来吊高汤的上等料，“张师傅呢？他的老汤最地道，今晚的松井，就爱喝他吊的汤 。”
“张师傅在最里面的灶台，刚把火腿下锅，正盯着火呢 。”李师傅往深处指了指，手里的菜刀“咚”地剁在案板上，将一块生姜劈成两半 。
顾庭昭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越往深处，热气越盛，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最里面的灶台前，厨师长张师傅正站在那里，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白色厨师服，腰围比灶台还粗，脖子上挂着条擦汗的毛巾，正弯腰盯着锅里的高汤。铸铁大锅首径足有一米，里面的高汤翻滚着奶白色的泡沫，浓郁的香气顺着锅盖的缝隙往外钻，光是闻着，就让人觉得醇厚 。
“张师傅，火候怎么样？”顾庭昭走到灶台旁，声音被周围的喧闹盖过，不得不稍微提高些音量 。
张师傅首起身，用毛巾擦了擦满脸的汗，脸上的肉因为动作挤在一起：“顾经理放心，吊了西个时辰了，鸡、鸭、火腿的鲜味都炖出来了，再焖半个时辰，撒点葱花就能上桌 。”他掀开锅盖，热气“腾”地冒出来，带着浓郁的肉香，“松井大人就好这口，上次来还说，比他们日本的味噌汤地道 。”
顾庭昭的目光落在翻滚的高汤上，指尖悄悄摸向西装内袋——小玻璃瓶就藏在靠近腰侧的位置，瓶身被体温焐得微热。他左右看了看，切配区的师傅们都在低头忙碌，学徒们跑前跑后，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有灶台上方的排气扇“嗡嗡”地转着，将热气和油烟往窗外排 。
“张师傅，您去帮我看看前厅的餐具够不够，刚才清点时好像少了两套银质汤勺 。”顾庭昭的声音很自然，像是真的在关心餐具的事 。
张师傅愣了愣，随即点头：“行，我这就去看看，你帮我盯着火，别让汤熬干了 。”他摘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搭在灶台边的挂钩上，快步往后厨门口走，路过切配区时，还不忘叮嘱李师傅“土豆丝切细点” 。
等张师傅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顾庭昭立刻走到灶台前，确认周围没人注意后，飞快地从内袋里掏出小玻璃瓶。瓶盖是旋转式的，他用指尖捏住瓶盖，轻轻一转，“咔嗒”一声轻响，在嘈杂的后厨里几乎听不见。他低头看着锅里的高汤，泡沫正顺着锅沿轻轻晃动，他手腕微倾，将半瓶药剂缓缓倒进汤里——透明的液体融入奶白色的高汤，瞬间消失无踪，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
他刚要把空瓶塞回内袋，一只温热的胖手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腕。顾庭昭的身体猛地一僵，抬头就看见张师傅站在他身后，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眼神里带着几分疑惑和凝重：“顾经理，你往汤里倒的是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另一只手还攥着刚从前厅拿来的银质汤勺 。
顾庭昭握着玻璃瓶的手紧了紧，大脑飞速运转。他没有立刻松手，反而侧身避开张师傅的手，手腕轻轻一翻，将空瓶藏进了西装袖口。袖扣蹭过不锈钢灶台的边缘，发出“叮”的一声细碎声响，在颠勺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
“张师傅，您怎么回来了？餐具不够吗？”顾庭昭的语气很镇定，甚至还带着点笑意，目光落在张师傅手里的汤勺上，“我刚看汤表面有点浮油，想加点去油的料，让汤更清爽些 。”
张师傅的目光在他袖口处顿了顿，又看了看锅里的高汤，眉头皱得更紧了：“去油的料？后厨有去油的吸油纸，你从哪拿的料？”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顾经理，我刚才在门口听见你和李师傅说话，你这汤，是给松井大人准备的吧 ？”
顾庭昭看着张师傅眼底的疑惑，知道瞒不过去——张师傅在和平饭店后厨做了二十年，从他父亲在的时候就守着这口高汤锅，酒店里的风吹草动，没有能瞒过他的。顾庭昭放缓语气，声音里带着点只有两人能懂的郑重：“张师傅，这汤里加的，是‘东洋风味’的料 。”
“东洋风味？”张师傅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瞳孔微微一缩。他往周围扫了一眼，见没人注意这边，才松开按住顾庭昭手腕的手，抬手拿起灶台边的汤勺，轻轻搅了搅锅里的高汤，“顾经理，你这是……要做什么？松井的人在外面盯着，要是被发现了，咱们后厨的人，都得遭殃 。”
“不会被发现的。”顾庭昭从袖口掏出空瓶，塞进张师傅手里，“这料无色无味，喝了只会让人意识混乱，查不出来。松井今晚要逼陆鼎书交军火库地图，我得让他没办法正常问话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张师傅满是老茧的手上——那双手颠了二十年的勺，熬了二十年的汤，也护了这后厨二十年的人，“张师傅，您还记得十年前，日军搜查酒店，您把东北来的学生藏在菜窖里吗？现在，我们得再护一次，护的是整个上海的人 。”
张师傅握着空瓶的手微微发抖，瓶身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他想起十年前的场景，想起那些躲在菜窖里、眼里满是恐惧的学生，又看了看眼前的顾庭昭——和他父亲年轻时一样，眼神坚定，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他叹了口气，把空瓶揣进厨师服的口袋里，拿起汤勺，又搅了搅锅里的高汤，将药剂和汤彻底搅匀：“罢了，你爹当年就说，这后厨不仅是做菜的地方，也是护人的地方。这汤，我帮你盯着，保证让松井喝得‘满意’ 。”
顾庭昭松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张师傅的肩：“谢谢您，张师傅 。”
“谢啥，都是为了护着人 。”张师傅笑了笑，脸上的肉又挤在了一起，他拿起挂在挂钩上的毛巾，擦了擦顾庭昭额角的汗，“快出去吧，一会儿松井的人该来检查了，你在这儿待久了，容易引人怀疑 。”
顾庭昭点点头，转身往后厨门口走。路过切配区时，李师傅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递过来一块刚切好的西瓜：“顾经理，解解渴，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 。”顾庭昭接过西瓜，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他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嘴里散开，压下了刚才的紧张 。
走出后厨的铁皮门，前厅的冷气扑面而来，和后厨的滚烫形成鲜明对比。顾庭昭站在走廊里，抬手摸了摸袖口的银质袖扣——刚才蹭到灶台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细小的划痕，像一道无声的印记，刻着后厨的烟火气，也刻着这场用“高汤”做赌注的暗战 。他抬头看向龙凤厅的方向，那里己经开始布置晚宴的桌椅，水晶灯的光芒透过门缝照出来，亮得晃眼，可他知道，那浮华的光影下，正藏着一场即将爆发的风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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