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绒布，将城市温柔地包裹。宿舍里，只有苏暖阳书桌上那盏小台灯散发着暖黄色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她刚刚结束一段艰涩的理论阅读，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手边那本摊开的心理学书籍上。
那是一本关于都市人群孤独症候群的研究著作，并非课程要求，只是她个人兴趣所致的阅读。其中一段案例描写，不知为何，深深攫住了她的心。
她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位置，声音带着阅读后的些微沉思，轻柔地开口，打破了首播间的寂静：
“今晚……想和大家分享一段刚刚读到的文字。它描述了一种……现代人或许并不陌生的感受。”
她略微停顿，仿佛在组织语言，然后，用一种比平时朗读散文更缓慢、更带着探寻意味的语调，开始念诵那段并非诗歌，却充满隐喻力量的文字：
“‘他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箱里。箱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是鲜活生动的世界，他能清晰地看到他们的笑容，听到他们的交谈，甚至感知到他们的喜怒哀乐。光线毫无阻碍地穿透玻璃，照亮他所在的每一寸空间，他的一切都暴露在外，无所遁形。’”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特定的听众心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陆寒光坐在一片黑暗的办公室里，只有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当苏暖阳念出“玻璃箱”三个字时，他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硬了。
“‘人们从他身边走过，偶尔会投来好奇的一瞥，或带着标准的、社交性的微笑。他们看得见他，却仿佛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屏障。他能触摸到冰冷的玻璃内壁，能感受到自身清晰的边界，却无法真正触及外面的温暖，也无法让外面的任何人，触碰到他内里那片早己冰封的荒原。’”
苏暖阳的声音继续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插入陆寒光心扉上那把生锈的巨锁，试图转动。那冰冷的玻璃箱，那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外部世界，那被困在明亮处的、无所遁形的孤独感……这哪里是什么案例描写？这分明是他三十年来人生的精准注脚！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攥着鼠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一种被彻底看穿、被赤裸裸地摊开在灯光下的震骇，混合着一种找到“同类”的、难以言喻的激动，像两股相反的激流，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
她怎么会……她怎么能……如此精准地描述出这种感觉？
是巧合？还是……她也曾感受过？那个在阳光下看起来温暖开朗的女孩，内心也藏着这样一个透明的囚笼吗？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心悸。
屏幕上，苏暖阳轻柔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丝淡淡的怜悯与共情：“‘呐喊是无声的，因为玻璃隔绝了声音。挣扎是徒劳的，因为所有的举动在箱外看来，或许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默剧。他存在于世界之中，却又被清晰地隔绝在世界之外。这是一种……极致喧嚣下的，绝对孤独。’”
“极致喧嚣下的，绝对孤独。”
最后这几个字，像最终的重锤，狠狠砸在陆寒光的心脏上。他猛地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无数觥筹交错的商业酒会，是会议室里无休止的争论博弈，是身边来来往往却无一人能走近的属下和“伙伴”……是的，喧嚣，无尽的喧嚣，而孤独，也在那片喧嚣中，被放大到震耳欲聋。
他倏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剧烈到几乎要失控的情绪。他需要说点什么。必须说点什么。他不能任由这石破天惊的共鸣，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湮没在虚拟的夜色里。
他第一次，近乎失态地，快速点开了与“暖阳”的私信对话框。指尖因为激动而带着细微的颤抖，在冰冷的键盘上敲击下一行又一行文字，速度快得几乎不像他自己：
【你也知道这种感受？那个玻璃箱……它透明，却坚不可摧。外面的人以为你拥有一切，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连呼吸到的空气，都是经过过滤的、不带温度的。你渴望有人能看见箱内的荒芜，而不是仅仅隔着玻璃，欣赏或者评判你被投射出的、扭曲的倒影……】
他打下了长长的一段话，像一个在沙漠中独行太久的人，终于遇到了可能的绿洲，迫不及待地想要倾吐所有积压的干渴与绝望。这不仅仅是对那段文字的回应，更是对他自己三十年来孤寂生命的第一次，近乎赤裸的剖白。
然而，当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发送”键的瞬间，一股冰冷的、源于本能的自保意识，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
他在干什么？
他在向一个几乎算是陌生的、在现实中被他一再推开和否定的女孩，暴露自己最脆弱、最不堪的内核？仅仅因为一段她偶然读到的文字？
如果她追问起来怎么办？如果他暴露了“L”与“陆寒光”之间的联系怎么办？如果他这唯一的、赖以生存的安宁来源，因为这次失控的冲动而彻底断绝怎么办？
风险。巨大的、不可控的风险。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一段充满情绪的文字，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刚刚翻涌的热血，在瞬间冷却，凝固成冰。他眼底剧烈的波澜被强行压下，重新冻结成深不见底的寒潭。
不行。
绝对不行。
他不能失去这扇通往安宁的唯一窗口。他不能允许现实与虚拟的界限，因为一次情绪的溃堤而彻底模糊。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移向了键盘上的“Backspace”键。
一下，又一下。
他看着那些凝聚了他瞬间真实情绪的文字，那些关于玻璃箱、关于荒芜、关于渴望被看见的呼喊，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光标闪烁间，被无情地删除、抹去。
最终，对话框里，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如同他此刻的内心，在经历过短暂的、剧烈的震荡后，重新归于死寂。不，是比之前更深的死寂。因为他刚刚亲手扼杀了一次可能靠近光亮的機會。
他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内心搏斗的人，脱力般靠向椅背，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胸腔里空落落的，带着一种自我摧毁后的麻木痛感。
首播间里，苏暖阳己经念完了那段文字。她似乎也沉浸在那段描写所带来的情绪里，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柔和，带着一丝困惑，轻声说道：
“写得很深刻，对不对？有时候会觉得，现代社会，每个人是不是都或多或少，住在这样一个……透明的玻璃箱里呢？”
她的疑问，飘散在夜晚的空气中，没有得到那个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回答。
陆寒光沉默地坐在黑暗里，像一座被遗忘在深海之下的雕像。
他再一次，将自己牢牢地锁回了那个冰冷的玻璃箱中。
只是这一次，箱内的孤独，因为那短暂响起的、来自外界的回音，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震耳欲聋。
他关掉了首播界面，办公室彻底陷入了纯粹的黑暗。
而那份被强行删除的、未能发送的共鸣，如同幽灵般，萦绕不散。它在他心底刻下了一道更深的印记，也让他对那个能轻易叩响他心扉的女孩，产生了更加复杂、更加无法割舍的执念。
渴望靠近，却又恐惧靠近。
这场无声的拉锯，在他坚冰般的内心里，进行得愈发激烈。而那看似牢固的玻璃箱，是否会在某一天，被持续不断的、温柔的声波，震出一丝裂痕？
作者“夏琳风”推荐阅读《寒光向暖》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X8I7/)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