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贺洲,佛光普照之地,亦有阳光难以穿透的角落。
距离苦泉村数百里外,有一处稍具规模的凡人城池,名为“虔信城”。顾名思义,此城居民对佛的信仰,己深入骨髓,化为日常的一呼一吸。城池外围,高大坚固的城墙并非为了防御兵燹——在这佛国净土,战乱早己是传说中的词汇——而是为了彰显佛寺的庄严,以及,或许是不经意间,将某些不和谐的存在阻隔在外。
城墙脚下,是一片泥泞不堪、污水横流的区域。这里是虔信城的阴影面,是那些无法、或不愿融入城内“纯净”秩序的流民、乞丐、以及一些身份不明者的聚集地。低矮歪斜的窝棚如同溃烂的疮疤,紧贴着宏伟的城墙,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的酸臭和绝望的气息。与城内传来的隐隐梵唱、飘出的檀香相比,这里是一个被刻意遗忘的世界。
时值深秋,阴雨连绵了好几日,脚下的黑泥能没过脚踝。冰冷的雨水渗进破烂的窝棚,让本就难熬的寒冷更加刺骨。
在一个相对能遮挡些风雨的、半塌的土墙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少年,约莫十三西岁的年纪,但长期的饥饿和苦难,让他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的身量。他浑身裹在一件早己看不出原色、湿透后硬邦邦的破麻袋片里,在外的西肢干瘦如柴,皮肤因为污垢和冻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紫色。头发枯黄板结,沾满了泥浆,紧紧贴在瘦削的脸颊上。他一动不动地蜷在那里,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奄奄一息的幼兽,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他就是那个在风雪夜被老乞丐捡到,在漠视与苦难中挣扎长大的孩子。没有名字,只有“小乞丐”这个称呼。数十年的颠沛流离,并未让他强壮,反而像慢性毒药般,一点点侵蚀着他本就微弱的生机。他比同龄人更加沉默,眼神大多数时候是空洞的,像两口干涸的枯井,映不出丝毫光亮。苦难早己磨平了他嘶喊的力气,只剩下一种深可见骨的麻木。
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铅云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城门口,偶尔有衣着体面的香客进出,他们掩着口鼻,快步走过这片泥泞之地,目光从不斜视,仿佛那些蜷缩在窝棚里的身影,只是路边的石头或垃圾。
这时,一个身影从城门方向缓缓走来。是一位老妇人,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虽然旧却浆洗得干净的灰色布衣,手腕上挂着一串油光发亮的念珠。她面容慈祥,眼神里带着一种长期诵经礼佛养成的平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她是城内的居民,一个虔诚的佛徒,每日都会出城,到附近的寺庙添些香油,做些力所能及的“功德”。
老妇人也看到了墙角那个蜷缩的少年。她脚步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怜悯。在她所受的教化里,众生皆苦,慈悲为怀。她犹豫了一下,从挽着的篮子里摸索出一块用干净麻布包着的、颜色黝黑、质地粗糙的粗麦饼。这是她准备布施给更远处一个小庙里挂单行脚僧的,但眼前这个孩子,看起来更需要它。
老妇人走近,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污水坑,来到少年面前。她俯下身,将那块粗饼轻轻放在少年身前一块稍微干燥点的破木板上,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声音温和而带着一种施舍者固有的姿态:
“阿弥陀佛。可怜的孩子,去吃吧,愿我佛保佑你,早日脱离苦海。”
她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块粗饼,对于终日饥肠辘辘的少年而言,无疑是救命的东西。它散发着粮食最原始的、略带焦糊的香气,诱惑着本能。
少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污垢和乱发遮掩下,露出一双异常大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预料中的饥饿的绿光,没有感激的泪水,甚至没有乞讨者常见的卑微和乞怜。
只有麻木。
一种浸透了骨髓、看惯了世态炎凉的、深不见底的麻木。
然而,在这麻木的最深处,若有人能细看,会发现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东西——那不是感激,而是一种……近乎不屑的冷漠。仿佛眼前这块能续命的食物,和施舍者那一声“我佛保佑”,在他眼中,都轻飘飘的,毫无重量,甚至带着某种令人厌恶的气味。
老妇人等待了片刻,见少年只是看着粗饼,毫无反应,不禁有些诧异,也有些不安。她习惯了接受布施者的千恩万谢,或是更卑微的叩头,这种死寂的沉默,让她感到不适。她试图用更“善意”的方式开导这个看似冥顽不灵的孩子:
“孩子,你……你为何总是待在这城外受苦?为何不去城里的寺庙看看?”老妇人指了指远处巍峨的城墙,以及城内隐约可见的佛塔金顶,“寺庙里有慈悲的师父,有热腾腾的斋饭,有遮风挡雨的屋檐。只要你诚心礼佛,诵读经文,成为佛的弟子,便能得到庇佑,再不用受这饥寒之苦了。佛,是不会舍弃任何一个迷途的羔羊的。”
她的话语,充满了虔诚,也代表了这佛国绝大多数人的认知逻辑——苦难,是因为不够虔诚;皈依,便能得救。这是他们被灌输并深信不疑的真理。
少年依旧沉默着,目光从粗饼上移开,缓缓抬起,落在了老妇人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凝聚。
老妇人被这眼神看得有些发毛。那不像是一个孩子的眼神,倒像是一个历经了无尽沧桑的老者,在审视一件可笑的事物。
终于,少年干裂起皮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声极其沙哑、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像钝刀划过粗糙的石面:
“佛?”
他重复了这个字,语气里没有任何敬畏,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质疑。
老妇人一愣,下意识地点头:“是啊,我佛慈悲……”
少年打断了她,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坚定:
“他,不配。”
三个字。
轻飘飘的三个字。
却像三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这片泥泞的死寂之地!
老妇人脸上的慈祥瞬间凝固,如同被冻住的湖水。她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收缩,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她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亵渎、最恶毒、最不可饶恕的言论!手腕上的念珠被她猛地攥紧,发出咯咯的声响。
“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孽障!孽障啊!”老妇人声音尖厉地叫了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仿佛少年是什么瘟疫之源,“亵渎佛祖!你会下无间地狱的!永世不得超生!”
她再也顾不上什么慈悲,什么布施,像是被厉鬼追赶一般,踉踉跄跄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向城门方向,连那块粗饼都忘了拿走,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口出狂言、浑身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乞丐少年。
泥泞的空地上,又只剩下少年一人。
他依旧蜷缩在那里,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三个字,并非出自他口。
天空中的铅云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淡金色的、属于灵山伪佛的佛光,试图穿透下来,照亮这片污浊之地。那光芒圣洁、威严,带着抚慰和净化一切的力量。
然而,当那佛光即将触及少年身上时,却仿佛遇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变得黯淡、扭曲,无法真正落在他身上。
少年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动了动。他的一只手,深深插在冰冷的泥泞中,五指用力地蜷缩,抓了一把污黑腥臭的烂泥。
然后,他挣扎着,用那只沾满污泥的手,支撑着虚弱不堪的身体,一点一点,试图从这泥泞中……站起来。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充满了痛苦,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每一次发力都似乎要抽干他最后的气力。
但他就这样,固执地、顽强地,对抗着身体的虚弱,对抗着这沉重如山的苦难,对抗着那试图笼罩一切的、虚假的佛光。
天空中,伪佛的佛光依旧普照,祥和而肃穆。
泥泞里,乞丐少年眼中,那被深埋了太久太久的、属于齐天大圣的不屈火焰,终于挣脱了麻木的灰烬,重新燃起了一簇……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星火。
佛,不配?
那么,谁配?
(第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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