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永无止境。像一只被命运驱赶的蝼蚁，天命人——那个没有名字的少年乞丐，用他干瘦如柴的双脚，丈量着西牛贺洲广袤而沉寂的土地。饥饿、疾病、风霜、雨雪，如同跗骨之蛆，不断消耗着他本就微薄的生命力，却也以一种残酷的方式，锤炼着那深藏于灵魂深处的不屈。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那股冥冥中的牵引力，越来越清晰，如同黑暗中唯一的指路星火，引导着他向西，再向西。
这一日，翻过一座雾气缭绕的山岭，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
不再是荒芜的野地或破败的村庄，而是一片依山傍水、气势恢宏的建筑群。朱红色的高墙蜿蜒起伏，将一片灵秀的山林圈在其中，墙内殿宇重重，飞檐斗拱，琉璃瓦在略显阴沉的天空下，依然反射出庄严肃穆的光泽。高大的山门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金字牌匾，上书西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观音禅院。
禅院门前，是一片极为开阔的青石广场，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广场上人流如织，但与苦泉村或虔信城外的混乱不同，这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香客们衣着整洁，面容虔诚，或手持香烛，或捻动佛珠，低声诵念着佛号，井然有序地排队进入山门。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味，夹杂着香火特有的烟火气，还有一种被无数愿力浸染过的、独特的“祥和”气息。偶尔有身披袈裟、宝相庄严的僧人走过，香客们无不合十行礼，目光中充满了敬畏。
这里，是西牛贺洲无数佛门胜地中的一个缩影，香火鼎盛，秩序井然，是佛国光辉照耀下的“典范”。
天命人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广场的边缘，与那光洁的青石板保持着距离，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那个“洁净”的世界隔开。他浑身污泥，破衣烂衫，散发着与檀香格格不入的酸臭气味，与周围那些面色红润、衣着体面的香客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过往的行人下意识地绕开他，投来或厌恶、或怜悯、或纯粹是漠然的目光，仿佛他是一滴不小心滴落在华美画卷上的污渍。
然而，此刻的天命人，却并未在意这些目光。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眼前这座宏伟的禅院所吸引。
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熟悉感。
一种深入骨髓、却又虚无缥缈的熟悉感。
眼前的一草一木，那朱红的高墙，那巍峨的山门，甚至门口那两尊怒目圆睁的金刚力士雕像……都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在无数个破碎的梦境中见过的心悸感。不是亲切，而是一种……掺杂着刺痛、荒谬和一丝冰冷愤怒的复杂情绪。好像他曾以另一种身份，另一种姿态，站在这里，经历过一些截然不同的事情。
他努力在贫瘠的记忆中搜寻，却只有一片空白。他的记忆始于苦泉村外的破庙，始于老乞丐冰冷的怀抱，始于乞讨的艰辛。关于这座禅院，他本该一无所知。
可为什么？为什么心跳会不由自主地加快？为什么呼吸会变得有些困难？为什么看着那袅袅升起的香烟，他感到的不是宁静，而是一种莫名的烦躁？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像往常那样避开人群，而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禅院山门附近的一处角落，那里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古树，可以提供些许遮蔽。他蜷缩在树根旁，像一块沉默的石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些进出禅院的香客，耳朵捕捉着风中传来的零星话语。
这时，一群香客围在一位看似知客僧的中年僧人身边，正在询问着什么。那僧人面容和善，口齿清晰，正向香客们讲述着观音禅院的“典故”，用以彰显佛法无边，警示世人。
“……诸位施主可知，我观音禅院，历史悠久，曾出过一位高僧，法号金池长老。”僧人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宣讲教义特有的韵律。
金池长老？
这个名号落入耳中，天命人浑身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震。空洞的心湖深处，仿佛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了细微的涟漪。
那僧人继续道：“金池长老修行二百七十载，禅功精深，德行高远，本可证得罗汉果位，超脱轮回。”
香客们发出低低的惊叹，二百七十岁！在凡人眼中，这己是陆地神仙般的寿数。
僧人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惋惜与警示：“然，一念贪痴起，百万障门开。长老晚年，因一时妄动贪念，痴迷于一件外来僧人的锦斓袈裟，心生占有之欲，险些铸下大错。幸得观音菩萨显圣点化，长老幡然醒悟，深知贪念如火，能焚尽功德林。最终，长老在禅房静坐，引动自身业火，将那贪念连同袈裟一并焚毁，以身警示后人，圆寂归西。”
故事被讲述得充满佛教因果色彩：高僧因贪念险些入魔，菩萨点迷津，最终舍身证道，警示世人。香客们听得唏嘘不己，纷纷合十念佛，感叹修行之难，贪欲之害。
然而，就在这一片虔诚的氛围中，蜷缩在古树下的天命人，内心深处，却陡然响起了一个冰冷、清晰、充满讥诮意味的声音！这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灵魂的某个被尘封的角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一届凡夫，二百七十岁阳寿己属天恩，却仍不知足，贪图一件外物袈裟。参禅打坐百年，不抵贪心一动？呵，百年修为，付诸东流，最终落得个引火自焚，成了孤魂野鬼的下场。可悲，更可鄙！”
这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带着一种与天命人乞丐身份截然不符的超然视角和犀利刻薄！这绝非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少年乞丐所能有的见识和评价！其中蕴含的对人性弱点的洞察，对修行本质的冷嘲，尤其是那种将二百七十年寿命视为“天恩”却仍觉不足的评判尺度，完全超越了凡俗的认知范畴！
天命人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属于自己的思绪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他茫然地眨了眨眼，那冰冷的评价声己然消失，仿佛只是幻觉。但残留在心头的余韵，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和……一丝诡异的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用类似的口吻，评判过某些人和事。
就在这时，那讲述故事的僧人，为了加强说服力，又补充了一句：“阿弥陀佛，此事记载于《菩萨本行经》附录之中，乃是我禅院重要的警示典故。望诸位施主以此为鉴，常怀戒惧之心，清净六根，莫要步了金池长老的后尘才是。”
《菩萨本行经》？附录？
听到这几个字，天命人空洞的眼神深处，那点刚刚被触动的涟漪，骤然扩大！一些更加混乱、更加模糊的画面碎片，不受控制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一件金光闪闪、宝气冲天的袈裟……一场席卷禅院的熊熊大火……一个尖嘴猴腮、穿着僧袍的身影在火中得意大笑……还有……一条神秘的黑影……
头痛欲裂！
他猛地抱住头，发出了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这异常的反应，引起了不远处几个香客的注意，他们皱眉看过来，指指点点，眼中带着嫌弃。
“哪里来的小乞丐？”
“莫要冲撞了禅院清净地。”
“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要饭的地方。”
厌恶的目光和低语，如同冰冷的雨水，浇在天命人身上。他从那短暂的、诡异的思绪混乱中清醒过来，重新被拉回残酷的现实。他依旧是那个浑身污秽、饥肠辘辘的乞丐，与这金碧辉煌、香火鼎盛的观音禅院，格格不入。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庄严的山门，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有困惑，有厌恶，有那一丝冰冷评价留下的余味，更有一种仿佛回到某个命运起点的宿命感。
他挣扎着站起身，拉紧了破烂的衣衫，低着头，默默地、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这片与他产生诡异共鸣的“圣地”，重新汇入那无边无际的、充满未知与苦难的荒野。
观音禅院，他轮回之路的一个起点，留下了第一个叩问的印记。而真正的风暴，还在遥远的未来酝酿。
（第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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