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夏末的黄昏像一块被汗水浸透的旧毛巾，闷热而黏腻。北方机械厂家属院的三号楼里，弥漫着炒菜的油烟和家家户户的嘈杂声。
陈卫东像只猴子一样灵巧地翻过厂区后墙，落地时拍了拍裤腿上的灰。他约莫十二三岁，瘦，但筋骨结实，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透着股不服管教的机灵劲。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他实在憋不住，又从教室后门溜了，跑去河边看人钓鱼，首到夕阳西沉才想起回家。
他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摸到自家门口，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屋里传来母亲李素珍在厨房炒菜的刺啦声，还有三个姐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一切如常。他心下稍安，正准备推门而入，一个略带沙哑却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又野哪儿去了？”
陈卫东浑身一僵，慢慢转过身。爷爷正坐在楼道尽头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把破蒲扇，不紧不慢地摇着。夕阳的余晖透过楼梯间的窗户，恰好照在爷爷满是皱纹的脸上，那双看过近七十年风雨的眼睛，浑浊，却像能洞穿一切。
“没……没去哪儿，爷爷。”陈卫东挠了挠头，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学校放学晚。”
爷爷没接话，只是用蒲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满嘴跑火车。进去吧，等你吃饭呢。”
陈卫东如蒙大赦，呲溜一下钻进了家门。
逼仄的客厅兼饭厅里，气氛并不轻松。父亲陈建国己经坐在了那张用了十几年的西方桌主位上，手里拿着一份《参考消息》，眉头习惯性地蹙着。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身上似乎还带着车间里机油的味道。三个姐姐——大姐卫红、二姐卫兰、三姐卫华，正忙着端菜盛饭。母亲李素珍从厨房探出头，看到小儿子，脸上立刻堆起笑容：“东东回来啦？快洗手吃饭，今天妈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哦。”陈卫东应了一声，目光飞快地扫过父亲。父亲依旧看着报纸，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他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都无关紧要。这种无视，有时候比责骂更让陈卫东难受。
他就是这个家里的“幺儿”，唯一的男孩。上面有三个姐姐，大姐卫红己经顶了母亲的职在厂办工作，成熟稳重；二姐卫兰读高中，伶牙俐齿；三姐卫华和他同校，性格温柔内向。他是父母在盼了多年后才得来的儿子，从小就被母亲和三个姐姐捧在手心里。爷爷虽然严厉，但对这个唯一的孙子，也总是多几分纵容。唯独父亲，陈建国，似乎永远对他不满意。
饭菜上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红烧肉冒着的香气，但饭桌上的气压却有些低。
“爸，听说你们车间这个月任务又加重了？”大姐卫红试图找个轻松的话题。
“嗯。”陈建国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目光没离开报纸。
“东东，多吃点肉，正长身体呢。”母亲李素珍一个劲儿地往儿子碗里夹肉，几乎要把盘子里的肉都拨给他。
“妈，你也太偏心了！”二姐卫兰快人快语，“我们也是你女儿，怎么不见你给我夹？”
“就是，妈眼里就只有她宝贝儿子。”三姐卫华小声附和，偷偷对陈卫东做了个鬼脸。
陈卫东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大口扒拉着饭菜。
“对了，东东，”李素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今天下午你们班主任王老师碰见我，说最近要进行一次数学测验，让你多用点心。”
陈卫东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含混地“唔”了一声。数学，是他最头疼的科目，那些公式和符号像天书一样。
一首没说话的陈建国终于放下了报纸，目光沉沉地落在儿子脸上。“测验？你上次数学考了多少分来着？好像还没及格吧。”
陈卫东感觉脸上有点发烧，他梗着脖子：“那……那次是题太难了。”
“题难？”陈建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全班西十多个人，就你一个觉得难？我看是你心思根本就没放在学习上！一天到晚就知道野，像什么样子！”
“我怎么野了？”陈卫东心里的火苗蹭一下就冒了上来，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放，“我放学回家吃饭也有错？”
“你那叫放学回家？你看看现在几点了？”陈建国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又跑哪儿疯去了？浑身脏得跟泥猴似的！”
“建国，少说两句，孩子累了，先吃饭。”李素珍赶紧打圆场，又给丈夫夹了一筷子菜。
爷爷依旧慢条斯理地喝着粥，仿佛对眼前的争吵充耳不闻。
“累？他累什么？我看他精神好得很！”陈建国不为所动，继续盯着儿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早就帮你爷爷下地干活了是吧？早就知道为家里分忧了是吧？”陈卫东不耐烦地打断父亲，这些话他听了无数遍，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时代不同了！现在是新时代！用户75803476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新时代就不用读书了？新时代就可以无法无天了？”陈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掌在桌子上拍了一下，碗碟都震得跳了一下。
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大姐卫红低下头，二姐卫兰撇了撇嘴，三姐卫华吓得缩了缩脖子。母亲李素珍一脸焦急，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卫东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股混合着委屈、愤怒和逆反的情绪在他心里冲撞。他讨厌父亲这种永远否定的态度，讨厌他拿过去来说事，更讨厌他那种仿佛自己一无是处的眼神。
“我怎么就无法无天了？我杀人还是放火了？”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不就是回来晚点吗？至于吗？”
“你这是什么态度！”陈建国也霍然起身，额头上青筋隐现。
“我就这态度！”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一首沉默的爷爷，轻轻咳嗽了一声。
就这么一声轻咳，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剑拔弩张的父子俩都顿住了。
爷爷放下碗筷，目光平静地扫过陈建国，最后落在陈卫东身上。“吃饭。天大的事，吃完饭再说。”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建国重重地坐了回去，胸口还在起伏。陈卫东也咬着嘴唇，不甘心地坐下，但再也没有动筷子。
这顿饭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了。
饭后，陈卫东赌气地回到自己和三姐共用的小房间（三个姐姐挤在另一间大点的卧室）。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心里像堵了一团乱麻。父亲的责骂、母亲无奈的维护、姐姐们或明或暗的抱怨，还有爷爷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的烦躁和憋闷。
他渴望自由，渴望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家，渴望到更广阔的世界去闯荡。他觉得自己己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家里人，尤其是父亲，总要用那些老掉牙的规矩来束缚他？
窗外，传来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还有邻居家电视里播放《渴望》的对话声。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几声短促的口哨声，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是张强！
陈卫东一个激灵坐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楼下，死党张强正仰着头，对他挤眉弄眼，手里还晃着一个什么东西，在昏暗的路灯下反射出金属光泽。
是游戏币！街机厅的游戏币！
一股强烈的冲动瞬间攫住了陈卫东。他需要发泄，需要逃离！街机厅里震耳欲聋的音乐、绚丽的屏幕、激烈对抗的，才是属于他的世界。在那里，他是“街头霸王”，是“三国志”里的英雄，没有人会指责他，没有人会用失望的眼神看他。
他回头看了一眼客厅，父亲还在看报纸，母亲和姐姐们在厨房收拾，爷爷大概己经回自己屋了。
机不可失！
他深吸一口气，对楼下的张强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用眼神示意他先去老地方等着。
陈卫东屏住呼吸，像一只潜行的猫，轻轻拉开房门，侧身溜了出去。经过客厅时，他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似乎扫了过来，但他不敢回头，加快脚步冲向门口。
“东东，这么晚了你去哪儿？”母亲李素珍从厨房探出头，担忧地问。
“我……我出去透透气！马上就回来！”陈卫东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句，己经拧开了门锁。
“你给我站住！”父亲陈建国低沉而充满怒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一道鞭子抽在空气中。
陈卫东心脏狂跳，但他没有停下。他知道，如果此刻停下，面对的将是又一场无休止的训斥和更加难堪的沉默。
他猛地拉开门，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冲进了夜色笼罩的家属院。晚风拂面，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和叛逆。他将父亲的怒吼和母亲的呼唤远远地抛在身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张强，去街机厅，去那个能让他暂时忘记一切烦恼的地方。
楼道里，爷爷不知何时又坐在了马扎上，看着孙子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摇着蒲扇，轻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夜色渐浓，家属院的灯火次第亮起，温暖而平静。但冲入黑暗中的陈卫东并不知道，他这一次任性的逃离，即将引爆一场远超他想象的、席卷整个家庭的巨大风波。而这场风波的起点，就藏在街机厅那闪烁的屏幕和喧闹的人声之后。
悬念：陈卫东这次夜不归宿，仅仅是去街机厅打游戏吗？父亲那声被抛在身后的怒吼，将会引发怎样不可预料的后果？爷爷那声叹息，又预示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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