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来访的风波，如同在揽月轩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一种更为紧绷的寂静。宫人们行事愈发小心，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生怕触怒了这位看似温顺、却在淑妃锋芒下未曾折损分毫的新主子。沈清辞则越发沉静，除了每日必要的晨昏定省，她几乎足不出户，不是在窗下看书，便是跟着锦瑟辨认宫中常用的香料，将存在感降至最低。
这日午后，细雨初歇，天际露出一角脆弱的蔚蓝。沈清辞正用一把小银刀细细切削着一段安神用的檀香木，内务府副总管太监周德海却亲自带着一脸恰到好处的笑容，踏入了揽月轩。
“给晴贵人请安。”周德海打了个千儿，声音不似寻常太监那般尖利，反而带着几分圆滑的温和，“皇上口谕，宣晴贵人即刻前往乾清宫西暖阁见驾。”
削香的动作微微一顿，沈清辞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乾清宫是皇帝处理政务和日常起居之所，西暖阁更是相对私密的地方，并非寻常妃嫔可去。她放下银刀，缓缓起身：“有劳周公公。不知皇上召见，所为何事？”
周德海笑容不变，躬着身子回道：“这个奴才可不敢妄加揣测。只听说……是闽南新贡了一批顶级的‘不知春’茶，皇上想寻个懂茶的人一同品鉴。”
茶？沈清辞心下微沉。她记得，父亲曾隐约提过，纯元皇后顾晚晴，似乎……并不精于茶道，反而更喜音律。皇帝此举，是随意为之，还是……别有深意？
乾清宫西暖阁，地龙烧得暖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与窗外潮湿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萧景琰并未穿着正式的龙袍，只一身玄青色常服，倚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手边散着几本奏折。他神情有些倦怠，首到沈清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深邃的眼眸才动了动，凝注在她身上。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沈清辞依礼跪拜，声音依旧带着那份江南的温软，却比殿选时更多了几分沉静。
“平身。”萧景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未曾移开，“过来坐。”
沈清辞谢恩起身，谨慎地走到榻前，却并未真的坐下，只是垂首侍立在一旁。有宫女悄无声息地搬来一个绣墩，放在榻边稍远的位置，她这才浅浅坐下，姿态恭谨。
“闽南贡了新茶，名唤‘不知春’。”萧景琰指了指榻几上己然备好的茶具和一罐开启的茶叶，“朕听闻，江南人士多精于茶道。你来沏。”
不是询问，是命令。沈清辞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她应了声“是”，起身走到茶案前。素手焚香净器，动作流畅而优雅，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律。她并未多看皇帝，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的器物与茶叶上。
热水注入茶壶，白雾蒸腾，裹挟着清锐的茶香袅袅升起。沈清辞低眉敛目，专注于水温与时间的掌控，玉白的手指与深色陶壶形成鲜明对比，沉静侧影在氤氲水汽中，美得像一幅工笔仕女图。
萧景琰静静地看着，目光从她酷似故人的眉眼，渐渐滑向她专注的神情，再到那稳定而灵巧的双手。殿内很静，只有水流声和偶尔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茶汤初成，色泽清亮如玉。沈清辞执壶，将碧绿的茶汤缓缓注入一只天青釉瓷杯中，动作不疾不徐，七分满，恰到好处。她双手捧起茶杯，奉至萧景琰面前。
就在萧景琰伸手欲接的瞬间，或许是杯壁微烫，或许是心底那根弦绷得太紧，沈清辞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极细微的一滴茶汤溅出，落在了她自己的手背上，留下一点浅褐色的痕迹。
她心中一慌，正要请罪，却听见头顶传来皇帝低沉的声音：“无妨。”
萧景琰接过了茶杯，目光却落在了她手背上那点茶渍，以及她因方才专注泡茶而微微抿起的唇线上。他记得，晚晴若是紧张或专注时，会下意识地咬唇，而非抿唇。晚晴泡茶，姿态固然优美，却总带着一丝刻意，不似这般……自然沉静，仿佛与茶融为一体。
他轻呷了一口茶汤，入口微苦，旋即化为甘醇，喉韵绵长，确是好茶，手法也无可挑剔。但他放下茶杯，说的却不是茶。
“朕记得，”他看着她依旧低垂的眼睫，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探究，“你殿选那日，身上配的香，清雅别致，不似宫中所用。”
沈清辞心中猛地一跳。殿选之日，她为求稳妥，用的确实是江南家中惯用的，由几种花草和少量沉香调配的寻常香方，绝非宫中流行的浓郁名贵之香。皇帝竟连这等细微之处都注意到了？
“回皇上，”她稳住心神，声音尽量平稳，“那是臣妾家中惯用的方子，取茉莉、兰草佐以少许沉香，不值一提，恐污了圣听。”
“茉莉、兰草……”萧景琰重复了一遍，目光幽深地看着她，“晚晴她……不喜花香，尤其不喜茉莉之气。”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两人之间那层由茶水雾气构成的、暂时平和的假象。他再次提到了“晚晴”，并清晰地指出了她们之间的不同。
沈清辞感到后背泛起一丝凉意。她不知道皇帝此言是何用意，是提醒，是警告，还是……仅仅在陈述一个事实？她不敢抬头，只能更深的垂下颈项，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弧度，轻声道：“是臣妾无知，不知先皇后雅好。往后……臣妾定当留意。”
萧景琰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急于抹去自身痕迹的模样，眸色沉了沉，心中那点因发现“不同”而产生的微妙兴味，似乎被一种莫名的烦躁所取代。他挥了挥手，语气重新变得淡漠起来：“罢了，朕随口一提。茶不错，退下吧。”
“是，臣妾告退。”沈清辞如蒙大赦，起身行礼，一步步退出暖阁，首到转身踏入殿外微凉的空气中，才发觉内里的衣衫己被冷汗微微濡湿。
回揽月轩的路上，她心神不宁。皇帝今日之举，看似品茶，实则处处试探。他既贪恋那张脸的熟悉，又在搜寻内里的不同，这种矛盾的态度，比单纯的将她当作替身，更加令人不安。
沈清辞抚摸着袖中微微潮湿的指尖，回忆起皇帝最后那深沉难辨的眼神。他究竟想从她身上看到什么？是一个完美的、毫无瑕疵的影子，还是一个……有着细微不同，足以引起他探究兴趣的“赝品”？而这两种角色，无论哪一种，似乎都预示着无尽的麻烦。下一次，当帝王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时，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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