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闷热的雨，在天亮前收了势。天色是那种被水洗过的、透着湿气的青灰色，云层压得低低的，仿佛一抬手就能攥出水来。杏花村外的土路被连日雨水泡得酥软泥泞，每踩一步，鞋底都会沾上厚厚的、甩不脱的黄泥。
林大丫起了个大早，小心翼翼地将还在熟睡的虎子用背带缚在身后。小家伙半岁了，沉甸甸的，睡得小脸通红，呼吸均匀温热地喷在她的颈窝。她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婆家人的晨梦，也怕吵醒了怀中的小儿子。
她挎上一只盖着深蓝色土布的小竹篮，里面是她昨夜就备好的祭品：一刀粗糙的黄表纸，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一小罐浑浊却烈性的土烧，是公公特意从镇子打来的好酒，塞着红布裹的木塞；还有三个她天不亮就起身蒸好的白面馒头，个个有碗口大，暄软雪白，顶上点了吉祥的红点。她记得清楚，爹在世时没太多嗜好，就爱一口实在筋道的面食，尤其喜欢她揉的面，说劲道，有嚼头。
踏出婆家院门，清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腐草和新生嫩芽混杂的复杂气息。去往村外坟岗的路变得陌生又熟悉。嫁过来三年，这条回娘家的路走了不少趟，但独自一人背着孩子去上坟，这是头一遭。往日里，不是身子笨重不便，就是孩子太小，怕坟茔地的阴冲撞了娇嫩的婴孩。今年，虎子壮实了些，能出门了，她心里那份积压许久的、对父亲的亏欠和思念，便再也按捺不住。
路不好走，泥泞粘鞋，深一脚浅一脚。她走得很慢，一手下意识地护着背后的虎子，一手提着篮子和前襟，免得被泥水溅脏。裤脚早己沾满了斑斑点点的泥浆，湿漉漉地贴在小腿上，冰凉不适，她却恍若未觉。心思早己飞到了那片沉默的坡地。
坟岗在村西头的一片缓坡上，远离人烟，平日里除了清明冬至，少有人至。几棵歪脖子老槐树沉默地矗立着，枝桠光秃秃地伸向灰色的天空，像沉默的守望者。大大小小的土包和石碑散落其间，有些修缮得齐整，有些己显荒芜，无声地诉说着各家各户的兴衰与惦念。
林大丫很快找到了父亲的坟。坟头收拾得干净利落，只有几根倔强的野草冒了头，显然时常有人打理。除了娘和小妹，不会有别人。一块简陋的青石碑立在坟前，上面深刻着父亲的名字——“林公青山之墓”，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边缘爬满了青苔。石碑冰冷而沉默，就像底下长眠的那个人，再也发不出一点声息。
看到那矮矮的土堆和冰冷的石头，林大丫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酸涩胀痛瞬间涌上鼻腔，眼眶热得发烫。她停下脚步，站在几步开外，深深吸了好几口带着寒意的潮湿空气，才将那股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意强压下去。
她慢慢走上前，动作轻柔地将虎子从背后解下来，抱在怀里。小家伙被挪动，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两声，扭了扭身子，又在她轻柔的拍抚下睡了过去。她寻了处略微干燥、能避开积水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坐下，将虎子圆滚滚的小身子揽在胸前，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
“虎子乖，莫闹，”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咱到外公家了，让外公瞧瞧你。”
她腾出一只手，揭开篮子上盖着的蓝布，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郑重地摆在坟前粗糙的石板上。三个白胖的馒头并排放着，一小杯浊酒斟满，洒在坟头的泥土上，酒液迅速渗入，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和空气中短暂弥漫的、略带辛辣的醇香。最后，她拿出那叠黄纸，用火镰小心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起初怯生生，随即欢快地跳跃起来，吞噬着粗糙的纸页，发出细微的哔啷声，将它们化为蜷曲的黑色灰烬，随着低旋的风片片飘起，又落下。
跳跃的火光映着她略显憔悴却轮廓分明的侧脸，眼底的水光被照得发亮。她看着那簇温暖却短暂的光亮，沉默了良久，才低低地开口，声音沙哑，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土地的沉眠，又像是只想说给这堆黄土和怀里懵懂的孩子听。
“爹，”她唤了一声，这个称呼出口，喉咙便是一哽，“我带着您外孙来看您了。他叫虎子，半岁了，胖乎，也皮实，就是夜里闹觉，有点磨人，随他爹那憨傻劲儿。”
她顿了顿，仿佛在等待回应，然而西周只有风声掠过枯草的细微呜咽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娘和小妹……身子都还硬朗。”她继续说着，语气却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带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愁雾，“摊子也还支应着，饿不着冻不着。就是……就是小妹那丫头，唉……”
她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了作为长姐的无奈与心疼。
“心思越来越重了，钻了牛角尖。前些日子跟娘闹了好大一场别扭，哭得厉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净想些……想些咱们这样的人家够不着的东西。娘那个脾气您是最知道的，炮仗一样，一点就着，又急又硬，话说得重，恨不得拿擀面杖把那些念头从小妹脑子里敲出去。两人拧着劲，一个比一个倔。我在旁边听着，心里揪得慌，劝哪头都不是……”
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毫无顾忌倾诉的对象，将压在心口的担忧和焦虑，细细碎碎地倒了出来。这些话，没法跟婆家人深说，怕人笑话娘家事多；跟娘说，又怕火上浇油；跟小妹说，那丫头如今心思飘得远，未必听得进去。
“您要是还在，就好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浓浓的鼻音和深深的遗憾，“您说话在理，性子又比娘和缓，总能慢慢开导她，让她明白过日子得脚踏实地。也能劝住娘，让她别那么心急火燎，话赶话地伤人心……我一个嫁出去的闺女，隔了一层，说多了，怕娘觉得我指手画脚，说少了，又眼睁睁看着她们母女生分，心里干着急，使不上劲……”
怀里的虎子不安地扭动起来，似乎被母亲低沉的情绪感染，小嘴一瘪，眼看要哭。林大丫连忙收住话头，轻轻摇晃着胳膊，低低哼起不成调的哄睡曲，把那些翻涌的情绪再次强行压回心底。
待虎子重新安静下来，她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即将燃尽的纸钱，火苗渐弱，只剩下一堆暗红的余烬和缕缕青烟。
“您放心，”她最后轻声说道，语气变得坚定了一些，“娘身子骨还行，我能照看。小妹……年纪小，没经过事，心气高些也难免，慢慢总会懂事的。我明儿就带虎子回家住两天，看看她们，也……也试着在中间说和说和。总是一家人，血脉连着筋呢。”
纸钱彻底燃尽了，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去，只剩下一小堆带着余温的黑灰。风一吹，便松散开来，有一部分沾湿在泥地里，再也飞不起。
林大丫抱着虎子，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西周寂静无声，只有怀里孩子温暖的呼吸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模糊鸟鸣。这片冰冷的土地吞噬了她的倾诉，也给不了她任何回应，但将心底的话说出来，似乎本身就带走了一些沉重。
终于，虎子彻底醒了，开始不耐烦地咿咿呀呀叫起来，小手挥舞着要去抓母亲的头发。林大丫从怔忡中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抱着孩子站起身。
“好了好了，小祖宗，不闹了，咱们这就去看外婆和小姨，她们肯定想你了。”她颠了颠怀里的分量，努力让语气轻快起来，仿佛刚才那段低语从未发生过。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沉默的坟茔和冰冷的石碑，弯腰提起空了的竹篮，转身，沿着来时泥泞的路，一步一步，稳稳地往回走。脚步陷在泥里，比来时更为沉重，但她的背脊却挺得首首的，仿佛将那份无人回应的思念和作为长女的责任，一并扛在了肩上。
清风拂过，吹动了她的鬓发和衣角，也吹干了眼角那点残余的、未被任何人看见的湿意。她得赶紧回去，娘和小妹，还在那个炊饼摊后的小院里等着她。有些担子，她得帮着挑一挑；有些心结，她得试着去解一解。日子，总得咬着牙，一步一步往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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