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林大丫的回门，像一块投入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湖面的石子，彻底打破了林小丫和母亲之间那种小心翼翼、彼此试探的微妙状态，将生活瞬间拉回了最真实、也是最喧闹的轨道。
虎子，这个刚半岁、白白胖胖的小娃娃，用他惊人的肺活量和完全不受控的作息，向他的小姨林小丫生动诠释了何为“人间凶器”和“甜蜜的负担”。
回门的第一个清晨，林小丫不是被母亲的“狮吼功”叫醒，也不是被自己对淑女梦的憧憬唤醒，而是被隔壁房间里一阵嘹亮到足以掀翻屋顶的啼哭声硬生生从梦里拽了出来。
“哇啊——哇啊——！”
那哭声极具穿透力，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宣告着这个家里新霸主的到来。
林小丫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揉着惺忪睡眼，只听外面传来姐姐林大丫略带焦急的轻哄：“哦哦，虎子乖，不哭了不哭了，娘在呢……”夹杂着母亲刘大娘压低了嗓音却依旧难掩关切的话：“是不是饿了？还是尿了？”
一阵手忙脚乱的窸窣声过后，哭声渐歇，取而代之的是小家伙满足的哼哼声。
林小丫松了口气，倒回枕头上，心想总算消停了。然而，还没等她再次会周公，新的“战役”又打响了。
“哐当！”似乎是铜盆被打翻的声音。
“哎哟！这小祖宗！劲儿还挺大！”这是刘大娘哭笑不得的惊呼。
“娘，没事没事，我来收拾，您小心别绊着……”林大丫的声音。
林小丫认命地爬起床，趿拉着鞋子走出房门。只见外间己是“灾后现场”——虎子被放在一张旧毯子上，旁边翻倒着一个原本用来给他洗脸的铜盆，水洒了一地。小家伙似乎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挥舞着肉乎乎的胳膊腿儿，咿咿呀呀地叫着，嘴角还吐着泡泡。
刘大娘正拿着抹布弯腰擦地，林大丫则手疾眼快地重新兑温水。看到林小丫出来，林大丫如同看到了救星：“小丫醒了？快来帮姐搭把手，按住这小泥鳅，给他擦把脸，劲儿大得跟头小牛犊似的！”
林小丫迟疑地走过去，看着毯子上那个精力旺盛、扭来扭去的小肉团，有点无从下手。她试着像姐姐那样去扶住虎子的肩膀，可她那能轻松提起面袋的手，此刻却有点不知道该如何用力——轻了，按不住；重了，又怕伤着这嫩豆腐似的小人儿。
她笨拙地刚碰到虎子，小家伙似乎感知到陌生人的气息，小嘴一瘪，眼看又要开嚎。
“轻点儿！你那手没轻没重的！”刘大娘擦完地首起腰，刚好看到这一幕，习惯性地吼了一嗓子，但语气里更多的是担心外孙，而非斥责女儿。
林小丫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脸上有点讪讪的。
最后还是林大丫经验丰富，一边用温湿的软布快速给儿子擦脸擦手，一边笑着打圆场：“没事没事，虎子认生呢，多熟悉熟悉就好了。小丫，你去帮娘生火吧，早上熬点米油给虎子吃。”
林小丫如蒙大赦，赶紧溜到灶台边，熟练地生火添柴。听着身后姐姐温柔地逗弄孩子的声音，母亲虽然忙碌却透着鲜活气的唠叨，还有那个小不点咿咿呀呀的“婴语”，她忽然觉得，这种鸡飞狗跳的忙碌，似乎……也并不全是讨厌。
至少，母亲不再沉着脸，家里也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早饭后，林大丫要帮着母亲去摊子上忙活一会儿，便把虎子交给了林小丫：“小丫，帮姐看会儿虎子，就一会儿，他刚吃完，应该能乖一阵儿。”
林小丫顿时紧张起来，双手僵硬地接过这个软乎乎、香喷喷的小包袱，抱孩子的姿势别扭得像是捧着一颗随时会爆炸的雷。
“你……你这样抱他不舒服，胳膊得托着他的头和屁股……”林大丫笑着帮她调整姿势，“对，就这样，放松点，他又不是瓷娃娃。”
林小丫小心翼翼地抱着虎子，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浑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虎子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小姨看，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无趣，开始扭动着身子，发出不耐烦的哼哼。
林小丫顿时如临大敌，学着姐姐的样子轻轻摇晃手臂，嘴里发出单调的“哦哦”声，试图安抚他。
然而，收效甚微。虎子的哼哼声逐渐有向哭声发展的趋势。
情急之下，林小丫想起自己那点可怜的、关于“淑女”的库存。她下意识地，用那种练习过无数次的、刻意捏造的轻柔嗓音，磕磕绊绊地开始哼唱——不是乡村俚曲，而是她不知从哪个话本里看来的、描写闺阁小姐偶尔会唱的、调子古怪又拗口的所谓“雅音”。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
她唱得荒腔走板，调子跑到十里之外，歌词也含混不清。
奇迹般的，虎子竟然停止了哼哼，睁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新奇的声音，专注地看着小姨那张开开合合的嘴。
林小丫受到鼓励，唱得更起劲了，虽然依旧难听，但那份笨拙的认真，却莫名有种喜剧效果。
刚从摊子上偷空回来拿东西的刘大娘和林大丫，站在院门口，看着眼前这诡异又好笑的一幕：力大无穷的小女儿，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抱着小外孙，用那种不伦不类的“淑女调”唱着不成调的曲子，而虎子居然安安静静地听着？
林大丫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刘大娘也是嘴角抽搐，想骂一句“唱的什么鬼东西”，但看着小女儿那副努力又紧张的样子，和外孙那难得的安静，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也许，这个莽撞倔强的小女儿，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唬孩子……还挺有一手？
虽然，方式如此清奇。
林小丫并不知道母亲和姐姐的围观。她只是沉浸在一种初试成功的喜悦里——看！她也不是什么都做不好的！她也能哄住孩子！这种被需要、能派上用场的感觉，似乎……还不赖？
然而，她高兴得太早了。虎子的安静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很快，他就对那难听的歌声失去了兴趣，小嘴一撇，再次亮出了他的终极武器——
“哇——！”
林小丫的“淑女吟唱”瞬间被更加洪亮的啼哭声彻底淹没。
她手忙脚乱地又开始摇晃，却毫无作用。最终，还是闻声赶来的林大丫笑着接过了儿子：“好了好了，小姨累了，娘来了哦……”
林小丫看着姐姐熟练地检查尿布、喂水、轻轻拍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快止住了哭声，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佩服。
带孩子，原来比揉面难多了。
这一天，就在虎子时而天使、时而魔王的切换中，和全家人围着他团团转的忙碌中飞快度过。虽然累，但院子里充满了久违的热闹和生气。
晚上，林小丫躺在床上，耳边仿佛还回响着虎子的哭声和咿呀声。她忽然想到，自己小时候，母亲是不是也这样手忙脚乱地照顾过自己？是不是也曾被她无休止的哭闹弄得疲惫不堪？
那个她一首觉得强硬、甚至有些粗糙的母亲，也曾有过如此细致和耐心的一面吗？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悄然松动了一丝。
透过虎子，她仿佛模糊地看到了自己的婴孩时期，也隐约触碰到了母亲养育她的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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