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集市的热闹，于陈小豆而言，并非欢腾的盛宴，更像是一场每日必须鼓足勇气才能踏入的、喧嚣而令人不安的考场。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王胖子洪亮的吆喝、顾客的讨价还价、牲口的嘶鸣、独轮车的吱呀声——这些声音对她来说，并非生活的活力，而是层层叠叠的压力，压迫着她纤细的神经，让她总想缩到角落里，躲进父亲那沉默却并不温暖的背影之后。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豆腐摊方寸之地，小到眼里只有那几板雪白的豆腐、一桶颤巍巍的豆腐脑、一堆棕黄的豆干，以及父亲那双因常年浸泡豆水而泛白起皱、青筋虬结的手。她的心思也很简单，简单到只祈求今日的豆腐能卖得快些，祈求没有难缠的客人，祈求自己算钱时不要出错，祈求父亲那紧抿的嘴唇不要吐出哪怕一句低沉的责备。
然而，最近，她那简单而怯懦的内心世界里，悄然闯入了一个鲜明而耀眼的身影——隔壁炊饼摊的林小丫。
在小豆眼中，林小丫几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不像自己这般瘦小，她有力气，揉面时手臂挥动，带着一种让小豆羡慕又畏惧的劲道，那面团在她手下仿佛听话的活物。她不像自己这般畏缩，面对顾客，她虽然也称不上能言善道，但声音清亮，应答干脆，即使偶尔出错，似乎也不会像自己这样吓得魂不附体。她甚至敢和王胖子那样的人顶嘴，虽然常常被母亲喝止，但那种瞬间迸发出的、带着点蛮横的勇气，是小豆连想都不敢想的。
最让陈小豆记忆深刻、心潮澎湃的，是那次林小丫如同天神下凡般，替她解围的那一刻。当那个刁钻的妇人咄咄逼人，当她急得眼泪首流、手足无措、感觉整个世界都要崩塌的时候，是林小丫，二话不说，端着那碗浓稠的豆浆，硬邦邦地塞过去，用那么冲、那么不容置疑的语气，三言两语就赶走了那个让她恐惧的源头。那一刻，林小丫在小豆心中的形象，瞬间高大得如同话本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客，周身都笼罩着一层让小豆目眩神迷的光环。
自那以后，小豆的目光，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隔壁。她偷偷地观察着林小丫。看她如何利落地包饼、烙饼，如何与相熟的婶娘笑着打招呼，如何在她母亲唠叨时偷偷吐舌头做鬼脸，甚至如何因为算错钱而被刘大娘揪着耳朵低声训斥时，那副龇牙咧嘴却并不十分害怕的鲜活模样…
这一切，都让陈小豆感到一种莫名的吸引和…自卑。
是的，自卑。她觉得自己就像摊子上那最嫩的豆腐脑，轻轻一碰就碎了，糊了，不成样子。而林小丫，却像是那刚出炉的炊饼，外皮或许有些焦脆粗糙，但内里扎实，冒着热腾腾的生气，能扛得住摔打。她羡慕林小丫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踏实”感，那种双脚牢牢站在地上、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咬牙撑住的劲儿。这是她极度缺乏，也极度渴望的东西。
她开始偷偷地、笨拙地模仿。林小丫应答客人时声音清亮，她下次开口前，也会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鼓劲，试图把声音放大一点点，虽然效果甚微，往往出口又变成了细弱的蚊蚋。林小丫干活手脚麻利，她也会努力加快自己擦桌子、收拾碗勺的速度，虽然常常忙中出错，差点打翻东西，惹来父亲不满的一瞥。她甚至学着林小丫那样，在空闲时挺首一点腰板，而不是总是含胸驼背，试图把自己缩得更小。
但这种模仿，带来的更多是挫败感。她发现，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她天生力气小，胆子也小，家里有需要侍奉的老人和年幼的弟弟，母亲被生活磨得没了脾气，父亲沉默压抑的管教方式早己像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困在了怯懦的、看不到尽头的家庭责任里。
父亲沉默压抑的管教方式早己像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困在了怯懦的壳里。每一次试图“勇敢”一点的尝试，都耗尽了她的心力，且往往以失败告终，这反而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林小丫之间的差距。
这种差距，在她看到那位青衫磊落的李文书公子出现时，达到了顶峰。
李文书公子，那是村里所有待字闺中的少女们私下里都会偷偷议论、脸红心跳的人物。他干净，斯文，有学问，说话温和有礼，像是不属于这喧嚣集市的一缕清风。小豆自然也注意过他，每次他来买饼，她都会偷偷地、飞快地瞟上一眼，然后立刻低下头，心跳莫名加速，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她发现，李公子似乎对林小丫…有些不同。他会在林小丫忙得团团转时，默默地将铜钱放在她视线所及的桌角；他会偶尔与她交谈几句，虽然内容小豆听不清，但他看林小丫的眼神，似乎比看旁人更多一分…专注？
这个发现，让小豆心里泛起一种酸酸涩涩、难以言喻的滋味。那不是嫉妒，她很清楚自己根本没资格嫉妒。那更像是一种…深深的怅惘和认命般的失落。看啊，连李公子那样的人物，似乎都更愿意和 林小丫那样明亮、有生气的姑娘说话。而自己呢？恐怕李公子压根就没注意到豆腐摊后还有她这么一号人的存在吧？自己就像摊子底下的一粒豆子，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她忍不住想，如果…如果自己也能像林小丫那样，是不是…是不是也会有人用那种欣赏的、甚至是…温柔的眼神看自己？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己狠狠地掐灭了。不可能的。她就是陈小豆，豆腐陈家的怯丫头，怎么可能变成林小丫呢？
于是，她对林小丫的感情变得更加复杂。有感激，有崇拜，有羡慕，有隐隐的向往，也夹杂着一丝因自卑而生的、微妙的距离感。她渴望靠近那份温暖和力量，却又害怕自己的笨拙和黯淡会玷污了那份明亮，更怕被对比得更加不堪。
所以，她只敢用自己最笨拙的方式表达好感——偷偷省下最好的一块嫩豆腐，小心翼翼地递过去。看到林小丫毫不嫌弃地接过去吃掉，并给出简单的肯定时，她内心涌起的快乐和满足，足以照亮她一整天灰蒙蒙的心情。那是一种卑微的、小心翼翼的靠近，仿佛只要能得到对方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回应，就是莫大的恩赐。
夜晚，躺在豆腐坊阁楼那狭窄的小床上，听着楼下父亲沉沉的鼾声和磨盘残余的吱呀声，听着楼下祖母对母亲洗脚水凉了热了的抱怨声，以及母亲疲惫的、唯唯诺诺的应答，
陈小豆常常会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发呆。她会回想白天的点点滴滴，脑海里反复浮现林小丫的各种样子——生气勃勃的，不耐烦的，笑着的，甚至是挨骂时的糗样。想着想着，她会悄悄叹口气，把自己缩得更紧些。
她的愿望很小，很小。不敢奢望变成林小丫，只希望自己明天能少犯点错，少挨父亲几个白眼，希望能帮母亲多分担一点，让母亲能早点歇歇，希望弟弟能听话些，别再去招惹门口那只看家的凶狗。如果…如果还能有机会，再送出一块豆腐，并能再次看到林小丫接过时那随意却让她安心的一点头，那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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