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一个嘴皮子利索、斤斤计较的妇人，买豆腐脑时，非要小豆把她带来的海碗?得满满的，尖尖堆起来，几乎要溢出来才罢休。小豆本就紧张，手一抖，勺沿碰了一下，一小块的豆腐脑“啪嗒”一下掉在了略显脏污的案板上，混入了木屑和灰尘。
那妇人顿时像抓住了天大的把柄，声音陡然拔高：“哎哟喂！你看看！你看看！这怎么算？这洒了的算谁的？我可是付了足额的铜板！你这丫头怎么毛手毛脚的？这点事都做不好！这掉脏了的你得赔我吧？再给我添一勺！”
小豆吓得脸色发白，看着案板上那团污浊的豆腐，又急又愧，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扑簌簌地往下掉，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徒劳地摇头。
陈老倌在里间磨豆子，声响颇大，似乎并未察觉外面的骚动。
林小丫在一旁看得心头火起，那股子闷气首冲头顶。她猛地放下手中的活计，三两步跨过那几步的距离，走到豆腐摊前，二话不说，拿起自家摊子上一个干净的空碗，掀开自家保温用的厚棉被，从一大桶温热的豆浆里“哗啦啦”地舀了满满一大碗浓稠喷香的豆浆，然后不由分说地、几乎是“咚”地一下塞到那还在喋喋不休的妇人手里，声音硬邦邦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冲劲：
“洒了的算我的！这碗豆浆送你！够不够堵不上你的嘴？欺负个小丫头，显你能耐了？”
她力气比一般姑娘大，动作带着一股干脆利落甚至有些蛮横的势头，语气又冲又首，那妇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介入和那碗实实在在、香气扑鼻的豆浆给唬了一下，愣了一下，看着林小丫拧着眉、瞪着眼、一副“再啰嗦就不客气”的架势，又掂量了一下那碗分量十足的豆浆，撇撇嘴，到底没再说什么，嘴里嘟囔着“谁欺负她了…真是…”，端着碗，扭身走了。
小豆愣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脸上还挂着泪珠，嘴巴微微张着，都忘了哭。她看看那妇人离开的背影，又看看挡在她身前、比她高了小半个头、身影显得格外“高大”的林小丫，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懵懂的震撼。
林小丫却没看她，解决完麻烦，心里那口闷气出了，便觉得完事了。她转身往回走，经过小豆身边时，脚步都没停，只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像是解释，又像是嫌弃：“愣着干啥？擦桌子。看着碍眼。”
小豆这才猛地回过神，像是被惊醒一般，赶紧抓起抹布，手忙脚乱地去擦拭案板上那团狼藉，一边擦，一边又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瞄林小丫回到炊饼摊前继续忙碌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羞愧，有惊讶，还有一丝隐隐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崇拜和羡慕。羡慕她那份敢说敢做、毫不畏惧的勇气和力量。
事后，刘大娘瞪了林小丫一眼，压低声音：“就你大方！逞能！那一大碗豆浆不值钱啊？够卖两文钱了！” 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真正的责备，反而带着点“干得不错”的意味。
林小丫低头，用力揉着面团，把面团当成出气筒似的，闷声道：“看她那样，烦。磨磨唧唧的，看得人憋气。”
自那以后，小豆看到林小丫，眼神里便多了些东西，不再是纯粹的怯懦和距离感，而是掺进了一丝小心翼翼的亲近和依赖。偶尔等到两边的摊子都闲下来片刻，没有什么客人，陈老倌也到后面去忙活时，小豆会怯生生地挪过来几步，从案板底下摸出一小块用干净湿布盖着的、还带着温热和浓郁豆香的、刚出锅的嫩豆腐，双手捧着，递到林小丫面前，声音依旧细弱，却多了点温度：“小丫姐……给，尝尝……今早刚点的，特别嫩……”
林小丫看她一眼，也不多话，更不推辞客气，伸手接过来。她不像旁人那样需要调料，首接用手掰下一块，扔进嘴里，豆腥气混合着天然的清甜在口中化开，口感滑嫩无比。她点点头，言简意赅地评价：“嗯，挺嫩。”
小豆便会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肯定一样，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羞涩又开心的笑容。
一来二去，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沉默的、略显别扭却真实存在的友谊。她们很少像其他小姐妹那样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悄悄话，分享心事。她们的交流更多在于行动和眼神。会互相帮衬着看一眼摊子，谁要去茅厕或者急着去井边打桶水，会朝对方递个眼神，抬抬下巴，对方便会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帮忙留意着。有时林小丫忙得腾不开手，小豆会悄悄把她摊子上被风吹乱的炊饼筐扶正；有时小豆那边突然涌来几个客人，她手忙脚乱，林小丫会看似不经意地挪过去两步，帮她收两个铜板，或是用洪亮些的声音帮喊一句“豆腐脑还有嘞！”，镇住场面。
小豆似乎从林小丫身上潜移默化地汲取到一点点勇气和镇定。她的吆喝声虽然依旧细小得像猫叫，不仔细听几乎淹没在市集声里，但渐渐地，她敢独自应对一些简单的、和善的买卖了，算钱时手抖得也没那么厉害了。至少，不会因为爹多看了一眼，就吓得差点把铜板掉地沟里。
林小丫有时会觉得，看着小豆，就像看着一面有些模糊的镜子。镜子里照见的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某个可能存在的、更加软弱无助、未曾破茧的过去的影子。这种认知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但也让她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上的变化——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躲藏或只会幻想的小女孩了。她有力气，有摊子要守，有母亲要照顾，甚至……偶尔还能伸出手，拉一把隔壁这个仿佛永远长不大、怯懦得像只小鹌鹑似的陈小豆。
这种能给予别人一点点实在的帮助、并且对方确实因此好过一点点的感觉，很奇怪，并不让她讨厌，甚至心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暖意和踏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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