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娘这一倒,仿佛抽走了林家所有的生气。小院里静得可怕,只剩下母亲在里屋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咳嗽声,以及窗外淅淅沥沥、从昨夜就开始下个不停的雨声。
林小丫几乎一夜未眠。她守在母亲床边,听着那揪心的咳嗽,时不时探手去摸母亲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她按照记忆中村里老人说的土方子,用冷毛巾敷在母亲额头上,又熬了碗稀烂的姜汤,一小勺一小勺地喂母亲喝下。刘大娘昏昏沉沉,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着,偶尔醒来,眼神涣散,看到女儿焦急的脸,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无力地闭上眼,又陷入昏睡。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林小丫的心。她不知道母亲得了什么病,严不严重,家里仅有的几个铜板,够不够请郎中?更重要的是,明天……炊饼摊怎么办?
这个念头在天蒙蒙亮时,变得无比清晰和沉重。
雨还在下,没有停歇的意思。灰蒙蒙的天光透过窗纸渗进来,照亮屋内简陋的陈设,也照出林小丫苍白而憔悴的脸。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心里一片冰凉。这样的天气,谁会来村口买炊饼?更何况,没有了母亲那洪亮的吆喝和利落的手艺,这摊子,还能开得下去吗?
可是……不开张,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拿什么给母亲抓药?母女俩吃什么?
一种从未有过的、关于生存的巨大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了十西岁少女的肩头。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走到母亲的床前,低声说:“娘,您好好躺着,我……我去出摊。”
床上的刘大娘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
林小丫转身,走进灶房。面对那些熟悉的灶具和食材,她第一次感到一种手足无措的茫然。发面、揉面、调馅、生火……每一个步骤,平时看在眼里,觉得稀松平常,此刻却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下手。
她笨拙地回忆着母亲平时的操作顺序,手忙脚乱地开始和面。水加多了,面太软;再加面,又太硬……反复几次,弄得满脸满身都是面粉,才勉强揉出一团看起来还算像样的面团。调馅时,盐放了多少?油又该放多少?她全凭模糊的记忆和感觉,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生火更是狼狈。雨天柴火潮湿,灶膛里浓烟滚滚,却半天不见明火,呛得她眼泪首流,咳嗽不止。好不容易点着了火,又控制不好火候,第一个烙下去的炊饼,外面己经焦黑,里面却还是夹生的。
看着那个失败的作品,林小丫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她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母亲日复一日看似简单的劳作,背后需要多少经验和汗水。
但她没有时间沮丧。她咬咬牙,把那个焦黑的炊饼扔到一边,重新开始。一次,两次……不知道失败了多少回,浪费了多少面团,首到天光大亮,她才终于勉强做出了几个看起来勉强能入口的炊饼,虽然形状歪歪扭扭,颜色也深浅不一。
她用油布仔细盖住盛放炊饼的竹匾,又找了块更大的油毡布,顶在头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推着独轮车,冒雨来到了村口的老位置。
雨中的村口,格外冷清。泥泞的路上几乎不见行人,老槐树的叶子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往日里热闹的集市景象消失无踪,只有王胖子的包子铺还支着摊,但也门可罗雀。王胖子看到林小丫一个人推着车过来,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张了张嘴,似乎想问问刘大娘的情况,但看到林小丫那副紧绷着脸、全身湿透的狼狈样子,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摇了摇头,眼神里难得没有嘲讽,反而有一丝复杂的同情。
而隔壁豆腐摊的位置,却是空的。陈老倌大概看雨太大,干脆没出摊。林小丫心里空落落的,往常虽然交流不多,但知道隔壁有人,总感觉没那么孤单。
她默默地把摊子支棱起来,躲在油毡布下,小小的身影在雨中显得格外单薄和孤寂。雨水顺着油布的边缘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寒冷和湿气透过单薄的衣裳渗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时间一点点过去,没有一个客人。她做的那些炊饼,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变冷、变硬。希望也像这雨中的炊饼一样,一点点冷掉。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想着是不是该收摊回去照顾母亲时,一个撑着破旧油伞的身影,蹚着泥水,有些踉跄地走了过来。伞沿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林小丫心中微动,难道是……
伞沿抬起,露出的却是村西头的孤寡老人张奶奶苍老的面容。她腿脚不便,平时很少出门,今天是家里实在没吃的了,才冒雨出来。
“小丫……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娘呢?”张奶奶颤巍巍地问,雨水打湿了她花白的头发。
林小丫喉咙一哽,强忍着眼泪,低声道:“我娘……她病了,在屋里歇着。”
张奶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同情,她看了看竹匾里那些卖相不佳的炊饼,叹了口气:“给我拿两个吧,素的就行。”
林小丫心中一暖,连忙用油纸包了两个她自认为做得最好的炊饼,递过去。张奶奶从怀里掏出一个旧手帕,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仔细数了数,递给林小丫。
接过那几枚带着老人体温的铜钱,林小丫的手微微颤抖。这是今天的第一笔收入,虽然微薄,却重若千钧。
紧接着,又有几个相熟的村民,或许是听说了刘大娘病倒的消息,或许是出于同情,陆陆续续地冒雨过来,买走了一两个炊饼。他们什么都没多问,只是默默付钱,拿着饼离开。
每一个铜板落入钱罐的声音,都像是一记小小的鼓点,敲在林小丫的心上,驱散了些许寒冷和绝望。
雨渐渐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撑着一把明显过大、打着补丁的油纸伞,小心翼翼地避开水洼,朝着炊饼摊慢慢挪过来。
是陈小豆。
她走到摊前,收起伞,伞上的雨水滴落,溅湿了她本就有些湿的裤脚。她看着林小丫,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但看到林小丫疲惫却倔强的眼神,那些话又咽了回去。她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厚厚的布包,递给林小丫。
林小丫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两个还温热的、白白胖胖的馒头!显然是刚出锅不久,用布层层包裹着保温。
“我……我爹今天没做豆腐,”小豆的声音细弱,带着怯意,却努力表达清楚,“我……我早上蒸了馒头……给你……你和刘大娘……垫垫肚子……”她说话时,不敢看林小丫的眼睛,目光飘向一旁所剩无几、卖相不好的炊饼,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像是觉得自己拿不出手,又像是为林小丫的处境感到难过。
林小丫看着手里温热的馒头,又看看小豆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和那双带着真诚关切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晌,才低声道:“……谢谢。”
小豆摇摇头,犹豫了一下,又从袖口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飞快地塞到林小丫手里,声音更小了:“……一点点姜糖……驱寒的……”说完,她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又像是怕给林小丫添麻烦,慌忙重新撑起那把大伞,低低说了声“我走了”,便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有些狼狈地快步离开了。
林小丫握着那包还带着小豆体温的姜糖,看着那个瘦小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心里那层坚硬的、用于抵御寒冷和困境的壳,仿佛被这细微却真挚的关怀悄然敲开了一道缝隙。鼻尖一酸,她迅速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将涌上的湿意逼了回去。
她将馒头和姜糖仔细收好,心里明白,这大概是她和小豆今天的口粮了。这份在困境中悄然而至的、笨拙的温暖,让她觉得,自己似乎并非全然独自一人。
傍晚收摊时,她看着钱罐里那不多的铜板,又看了看竹匾里还剩下一大半的、冷掉的炊饼,心里清楚,今天的生意也就这样了。
但她没有立刻收摊。她站在雨中,望着空荡荡的村路,第一次不再去想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淑女梦。她想的,是家里生病卧床的母亲,是明天是否还能卖出炊饼,是该如何用这有限的铜板,去换取能让母亲好转的药材,还有……小豆给的那两个温热的馒头。
生存的现实,如同这冰冷的雨水,洗去了她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然后,她开始默默地收拾摊子,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必须成为那个撑起这个家的人。而这一日雨中感受到的冰冷与微温,都将成为她前行路上,难以磨灭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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