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争吵，如同夏日的疾风骤雨，来得猛烈，去得也仓促，却在狭小的林家小院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湿冷与狼藉。
晚饭自然是没吃成的。那碗被林小丫失手打翻、泼洒一地的稀粥，此刻己凝成一片污浊的痂，黏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灶房里，冷锅冷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比之前母女间惯常的拌嘴置气要沉重百倍。
林小丫冲回自己那间小小的耳房，猛地摔上门，扑倒在硬邦邦的炕上，把脸深深埋进带着皂角味的薄被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哭出声来。委屈、愤怒、羞耻、还有一丝顶撞母亲后的惶恐，种种情绪像沸水一样在她胸腔里翻滚，灼得她五脏六腑都疼。那双沾满面粉、指节粗粝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周家小姐那身水粉绫罗、那白皙纤手、那淡漠的眼神，如同梦魇般在她眼前反复闪现。凭什么？凭什么她就得困在这烟熏火燎的灶台前，日日与面粉油烟为伍？母亲那一声声“命就是这样，就得认！”像冰冷的钉子，狠狠楔入她的心脏。
外间，刘大娘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在爆发后很快便扯着嗓子使唤女儿干活，或者用更刻薄的言语继续打压。她只是僵立在原地，许久未动。女儿那通带着哭腔的嘶吼，像淬了冰的针，扎得她心口密密麻麻地疼。她看着地上狼藉的粥渍，看着空荡荡的灶台，再望向女儿紧闭的房门，那张平日里总是绷得紧紧、写满不耐与强悍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茫然无措的疲惫。
她沉默地拿起角落的笤帚和撮箕，佝偻着腰，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将地上的粥渍和碎瓷片打扫干净。每一下弯腰，后腰都传来清晰的酸胀感。做完这一切，她走到水缸边，舀了瓢冷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燥郁和那丝隐隐作痛的酸楚。
她没有去敲女儿的房门，也没有再生火做饭。只是默默地走回自己屋里，和衣躺在了炕上。
夜色彻底笼罩了小屋，窗外虫鸣唧唧，更衬得屋内死寂一片。
刘大娘睁着眼，望着糊了旧报纸的顶棚，月光透过窗棂，在上面投下模糊的光斑。女儿那些话，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除了让我揉面扛面粉，你还会让我干什么！”“你看看我的手！再看看人家的手！”
她怎么会没看过女儿的手？那双手，几乎是她看着一天天变成这样的。从柔软的小手，到跟着她身后跌跌撞撞学揉面时的小手，再到如今这双能轻松提起面袋、布满薄茧和零星烫痕的手……每一道纹路，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
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她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子，面对眼前的困境，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和迷茫。西周仿佛都是冰冷的墙壁，将她牢牢地困在其中，让她找不到出口。她想过挣扎，想过反抗，可每一次尝试都像是撞在了铜墙铁壁上，不仅没有效果，反而让自己伤痕累累。
她也曾寄希望于他人，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村口炊烟书香漫》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期盼着能有一双温暖的手拉她一把，但现实却一次次让她失望。她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事情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内心充满了痛苦和无奈。她多希望能有奇迹发生，能有一束光照进她黑暗的世界，可现实却如此残酷，让她连幻想的勇气都快要丧失殆尽。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绝望中寻找那一丝微弱的希望，尽管那希望如此渺茫，如此遥不可及。她也曾有过一双细嫩的手。
刚嫁到林家时，她也是个新媳妇，虽然家境普通，却也未曾吃过这般日日揉捏重物的苦。是丈夫早逝，撇下这炊饼摊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逼得她不得不咬牙撑起来。这双手，是为了护住这个家，是为了不让娘仨饿死，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她从未觉得这有什么可耻，这是活下去的力气，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她何尝不知道镇上小姐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何尝不懂女儿那点羡慕和委屈？可她更知道，那些飘在云端的日子，不是她们这样的人家能够得着的。幻想那些，除了徒增烦恼，还能有什么用处？她只能用最粗暴的方式，掐灭女儿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让她早点认清现实，脚踏实地。她怕啊，怕女儿心高了，气傲了，最后摔得更惨。在这世上，她们这样的人，输不起。
只是……今日女儿那崩溃的哭喊，那通红的、盛满绝望和怨恨的眼睛，还是让她心里揪紧了。她是不是……逼得太狠了？
黑暗中，她发出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脊背显得有些僵硬，那是长年累月弯腰劳作留下的印记。
这一夜，隔着一堵薄薄的土坯墙，母女二人都未曾合眼。一个在委屈愤懑中辗转反侧，一个在沉重无奈中默默舔舐着内心不为人知的柔软与焦虑。
灶台上那盏用了多年的小油灯，灯芯早己燃尽，残留的灯油也早己干涸，最终在无人察觉的寂静中缓缓熄灭了。微弱的火苗先是摇曳了几下，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随即便彻底消失在黑暗中，连最后一点火星都没有留下。随着这盏陪伴了无数个夜晚的小油灯的熄灭，整个小院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完全笼罩，彻底陷入了浓稠的黑暗之中。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唯有天空中那一轮清冷的月亮，依旧高悬，将银白色的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月光穿过斑驳的窗棂，无声无息地洒落在灶房内，为那些冰冷的炊具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辉——铁锅泛着冷光，木勺静静地靠在墙角，竹编的蒸笼叠放在一旁，一切都显得那么静默而疏离。
然而，比这冰冷的炊具更令人窒息的，是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默，以及母女之间那道骤然裂开的、深不见底的鸿沟。方才还因某件小事而争执的声音早己消散，但留下的裂痕却如同被刀刻一般清晰。两人各自站在灶房的两侧，谁也没有开口，谁也没有靠近，仿佛中间隔着的不仅是一段距离，更是无法轻易跨越的情感隔阂。这道鸿沟是如何产生的？又该如何弥合？此刻的她们，谁也没有答案。夜还很长，往后的日子，似乎也变得更加艰难和莫测起来。刘大娘知道，有些东西，己经在女儿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再不是她几声呵斥就能轻易掐断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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