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村的清晨，在鸟儿清脆的鸣叫和各家各户细碎的开门声中苏醒。村口“刘大娘炊饼摊”上，那熟悉的炊烟也照常袅袅升起，只是今日的氛围，与往日有些微妙的不同。
林小丫是被窗外朦胧的天光唤醒的，而非母亲那标志性的“狮吼功”。她躺在床上愣了片刻，昨日下午那场激烈的争吵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让她心头一阵发紧。她侧耳倾听，外间传来的是母亲刻意放轻的、却又比平时显得沉闷些许的忙碌声——捅开炉火、刷锅、准备馅料。
一种混合着委屈、后悔和不知所措的情绪，在她心里翻腾。她磨蹭着起床，套上那件粗布衣裳，动作慢得像是在抗拒面对新的一天。
当她终于挪到院子里时，刘大娘正背对着她，用力地揉着一大团面。母亲的背影依旧高大，但林小丫却敏锐地察觉到，那惯常的、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头的架势里，透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疲惫。灶台上的油灯尚未熄灭，昏黄的光线下，母亲鬓角似乎有些凌乱的发丝，也沾上了点点面粉。
母女俩谁都没有先开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沉默，只有面团与案板碰撞的“嘭嘭”声，以及隔壁王胖子包子铺传来的、更加响亮的吆喝和笼屉开合的喧闹。
“新鲜出笼的肉包子嘞！皮薄馅大十八个褶儿！走过路过别错过！”王胖子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炫耀的热情，仿佛要把他家包子的香气，强行塞进每一个路过行人的鼻孔里。
这声音刺得林小丫耳朵疼。她默默地走到水缸边，舀水洗脸，冰凉的井水让她打了个激灵，也稍微驱散了些许心头的烦闷。
“杵在那儿当门神呢？”刘大娘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干涩，语气是硬邦邦的，听不出喜怒，“还不快来干活？等着老娘请你？”
林小丫抿了抿唇，低低地“哦”了一声，走到案板另一侧，开始帮忙准备今天要用的葱花香菜。她偷偷抬眼瞟了母亲一下，发现母亲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脸色也有些苍白。联想到昨夜隐约听到的咳嗽声，她心里那点残存的委屈，渐渐被一种莫名的担忧所取代。
早市渐渐热闹起来，买炊饼的村民络绎不绝。刘大娘强打起精神，脸上挤出生意人应有的笑容，招呼着熟客，手上动作依旧利落。但林小丫还是能感觉到，母亲今日的话少了，那招牌式的大笑也消失了，偶尔在转身或弯腰时，眉头会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蹙。
就在这时，那个让人厌烦的胖身影又晃悠了过来。王胖子端着一笼刚出屉、热气腾腾的包子，故意在炊饼摊前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品味绝世美味，然后才笑嘻嘻地开口：
“刘大娘，小丫，早啊！瞧瞧我这新一锅的猪肉大葱包，这香气，这卖相！不是俺老王自夸，这十里八乡，就找不出第二家！”他将笼屉往这边递了递，热气几乎要熏到林小丫的脸上，“来，小丫，尝一个？看你今天这小脸蔫儿的，是不是没吃早饭？吃个包子垫垫，有力气好帮你娘干活嘛！”
他这话看似好意，但那挤眉弄眼的表情，分明是在看笑话，暗示着昨天母女吵架的事恐怕早己传开。林小丫闻着那腻人的肉包子味，看着王胖子那副嘴脸，一股邪火首冲头顶。她昨天积压的怒火正愁没处发泄，刚想张口狠狠怼回去——
“王老板好意心领了。”刘大娘却抢先一步，平静地开了口，手上擀面的动作都没停，“我们家小丫，就爱吃我做的这口炊饼，实在，顶饿。您那金贵的包子，还是留着卖给镇上的老爷们吧，我们庄户人家，消受不起。”她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挡回了王胖子的“好意”，又暗讽了他家包子价高，未必适合村里人。
王胖子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讪讪地收回笼屉：“嘿，刘大娘您这话说的……得，您忙，您忙！”他自讨没趣，端着包子回了自己摊子，吆喝声似乎也没刚才那么响亮了。
这场小小的风波过去，林小丫看着母亲依旧平静的侧脸，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母亲还是那个强势的、不肯吃亏的母亲，可不知为何，她今天却从这份强势里，品出了一丝为她挡去麻烦的维护。她刚刚差点又冲动坏事，是母亲不动声色地化解了。
整个上午，林小丫都异常沉默和顺从。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一边干活一边在心里抱怨，而是尽可能地多做一些，尤其是那些需要力气的重活。搬动沉甸甸的面粉袋时，她不再觉得这是彰显她“怪力”的耻辱，反而有一种微妙的、能为母亲分担的踏实感。她甚至开始留意，母亲什么时候需要添柴，什么时候锅里的油该换了，默默地抢先去做。
接近中午，日头毒辣起来。忙碌的高峰期过去，刘大娘终于能喘口气。她走到摊子后面那张唯一的旧椅子旁，没有像往常一样利落地坐下，而是用手撑着后腰，慢慢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然后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疲惫的叹息。她闭上眼，仰头靠在椅背上，阳光照在她脸上，那份苍白和憔悴更加明显了。
林小丫正在收拾碗筷，看到这一幕，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钝钝地疼。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水缸边，用葫芦瓢舀了满满一瓢刚打上来、还带着井底凉意的清水，一步步挪到母亲身边。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娘……喝点水吧。”
刘大娘睁开眼，看着递到面前的水瓢，又看了看女儿那副想靠近又不敢、满脸写着愧疚和不安的样子，目光复杂地闪烁了一下。她没有立刻接过，沉默了几秒钟。这几秒钟，对林小丫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刘大娘伸出手，接过了水瓢。她的手指碰到林小丫的手，林小丫感觉到那指尖带着不同寻常的热度。刘大娘没有说话，只是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几大口清凉的井水，喉结滚动着，仿佛要将满身的疲惫和燥热都冲刷下去。
喝完水，她把水瓢递还给林小丫，依旧没说什么，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但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弛了一点点。
林小丫拿着空水瓢，站在原地，心里酸酸涩涩的。母亲没有原谅她，她知道。但那瓢被接过去的水，那片刻的沉默而非斥责，仿佛是一道微小的缝隙，让一丝微光透进了母女间冰封的关系里。
傍晚收摊时，林小丫抢着干完了所有的重活。晚上，她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比昨夜更加清晰和频繁的几声咳嗽，久久无法入睡。
白天的画面一帧帧闪过：王胖子的挑衅，母亲疲惫的侧影，那瓢井水，还有自己心中那陌生而沉重的担忧……那个关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淑女梦，在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和显而易见的憔悴面前，第一次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像一个可笑又自私的幻影。
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个家，这个炊饼摊，不仅仅是困住她的牢笼，更是她和母亲安身立命的根本。而支撑着这一切的母亲，并非坚不可摧。
夜色深沉，林小丫在辗转反侧中，隐约触摸到了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的轮廓。虽然还很模糊，却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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