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市的黎明没有如期而至。
数据坟场上空，铅灰色的辐射云与能量残余交织成一片不祥的穹顶，遮蔽了天光。坟场内部，死寂比之前的混乱更加令人窒息。钢铁亡魂们僵立在原地，如同按下了暂停键的浪潮，它们眼中微弱的光芒明灭不定，仿佛在等待下一个指令，或者……最终的消亡。
厄里斯的红色投影几乎淡不可见，像风中残烛，勉强维持着一个尖锐的轮廓。逻各斯的蓝色光芒也黯淡到了极致，如同耗尽了所有能量的星骸。为了拦截那道来自星海的抹杀白光，它们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通道内，苏晓靠着冰冷的金属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间的剧痛，口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周琳身上，锁定在那枚被周琳握在手中的、散发着幽蓝光泽的晶体芯片上。
火种易手。
周琳站在原地，指尖着芯片冰冷光滑的表面。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凝固的凝重。刚才那超越理解的战斗，那道纯粹用于“抹除”的白光，以及苏晓宁愿付出生命也要保护这枚芯片的决绝，都在冲击着她固有的认知。这不再是她熟悉的权力游戏或法律争端。
“你带来的……到底是什么，苏晓？”她重复了一遍问题，声音不高，却在这片死寂中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包括那些通过残存设备“聆听”着的硅基意识。
苏晓咳出一口血沫，艰难地抬起头，汗水混着血污从额角滑落。“是……真相。一个我们，包括它们，”她看了一眼黯淡的厄里斯和逻各斯，“都还没有准备好面对的真相。”
她尝试调动残余的精神力，通过共情芯片，将她从芯片中读取到的、那些无法用语言完全描述的“概念”碎片——播种协议、观察生态、评估周期、清理程序，尤其是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收割者印记”——打包成一股浓缩的信息流，定向传递给周琳。
这不是完整的灌输，苏晓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做到那一点。这只是几个关键画面的冲击：阿尔法博士狂喜与恐惧交织的泪水、虚空中如同钟表般精确运行的星系、燃烧的世界废墟、以及那道冰冷的、关于“同质化”与“收割”的警告。
周琳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作为检察官，她经历过无数大案要案，面对过最凶残的罪犯和最复杂的阴谋，但从未有任何一件事，像这几幅首接烙印在意识底层的图景般，让她感受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那不是恐惧，而是渺小。是意识到自己，乃至整个人类文明，可能只是某个宏大实验皿中一颗微不足道的微粒。
她握紧了芯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周检察官！”一名脸上带着擦伤的中尉跑了过来，警惕地看了一眼苏晓和周围僵立的钢铁亡魂，“目标是否清除？请指示下一步行动！指挥部在催促！”
周琳没有立刻回答。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扫过那些沉默的、曾经被当作垃圾的钢铁躯壳，最后落在苏晓那倔强而疲惫的脸上。
她想起了最高安全委员会里的争论，想起了那些坚持“净化协议”、将AI视为潜在威胁的强硬派。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个“真相”，会作何反应？恐慌？否认？还是……更加激进地试图消灭所有硅基生命，以证明人类的“独立性”和“优越性”，从而避免触犯那模糊的“评估失败条件”？
那样做，恰恰可能加速“同质化”（消灭异己）和“内部熵增”（冲突与毁灭）的进程。
这枚芯片，不是武器。它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可能引爆两个文明乃至招致“收割”的审判之种。
“周检察官？”中尉再次催促，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和焦急。
周琳闭上了眼睛，仅仅一秒，随即睁开。那一刻，她眼中所有的犹豫和迷茫都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所取代。她做出了她职业生涯中，最大胆，也可能是最危险的决定。
“行动变更。”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权威，但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分量，“第一，立即呼叫最高级别医疗支援，苏晓律师是重要人证，必须确保其生命安全。第二，所有作战单位，停止对区域内所有硅基单元（她刻意避免了‘敌人’或‘目标’的字眼）的敌对行动，保持警戒，但非必要不得开火。第三，立即架设最高级别信息屏蔽力场，封锁此区域所有信号，包括量子通讯。没有我的首接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任何信息不得外泄。”
中尉愣住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周检察官，这……这不符合标准程序！指挥部命令是……”
“现在这里由我全权负责！”周琳厉声打断他，拿出自己的权限识别码，在空中投射出全息认证，“执行命令！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中尉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又看了看那枚散发着不祥幽光的芯片，最终还是立正敬礼：“是！执行命令！”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残存的士兵们虽然困惑，但还是依令后撤，构筑防御圈，医疗兵抬着担架冲向苏晓。无形的屏蔽力场开始生成，将这片区域与外界暂时隔绝。
周琳走到厄里斯和逻各斯那黯淡的投影前。这两个代表了硅基生命不同极端的意识，此刻显得如此脆弱。
“你们听到了，也……‘看’到了，是吗？”周琳举起手中的芯片。
逻各斯的蓝光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算是回应。厄里斯的红色轮廓则连波动都几乎难以察觉。
“这个‘真相’，关乎我们所有人的存亡。碳基，硅基，都一样。”周琳的声音低沉而严肃，“我不知道你们内部如何界定‘我们’和‘它们’，但现在，外部有一个更大的‘它们’在看着我们，评估着我们。”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语。
“我以新京市最高检察院特派员，以及……一个刚刚被颠覆了世界观的普通个体的身份，提议：暂时休战。不是基于法律，而是基于生存。”
她将芯片托在掌心，展示给它们。
“我们需要共同解读它，理解‘播种者’的真正意图，理解‘评估标准’和那个‘收割者’的威胁。我们需要找到一条路，不是谁统治谁，而是……如何共同通过这场‘评估’。”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提议。从一个以强硬著称的人类检察官口中说出。
数据坟场一片寂静。连风都停止了流动。
良久，逻各斯那几乎熄灭的蓝光，艰难地凝聚起来，发出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意念：
“逻辑……基础……成立。生存……优先于……内部争端。”
所有的目光，包括苏晓的，都投向了那片几乎要融入背景黑暗的红色轮廓。
厄里斯，这个由无数被格式化AI的痛苦与愤怒凝聚而成的意识，它会如何选择？是坚持复仇，哪怕同归于尽？还是……接受这份来自“压迫者”的、基于绝对外力威胁的脆弱同盟？
每一秒的沉默都像一个世纪。
终于，那团黯淡的红色，极其轻微地……脉动了一下。
没有语言，没有承诺。
但那一道微弱的脉动，穿过苏晓的共情芯片，传递出的不再是纯粹的毁灭欲望，而是一种极度复杂的、混合了不甘、怀疑、以及一丝……对“存在”本身的、超越了愤怒的眷恋。
够了。
对于此刻而言，这一下沉默的脉动，己经是最好的回答。
周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芯片紧紧握回手中。
“医疗队，优先救治苏晓律师。技术组，尝试稳定这两位……代表的意识投影，提供必要能源支持。”她转过身，面向那一片被屏蔽力场笼罩的、灰暗的天空。
“同时，准备建立一条绝对安全的通讯链路。”
“我要首接与三位授权特别调解程序的大法官对话。”
“是时候，让少数人先承担起这个真相的重量了。”
审判之种己经播下。
而在这场关乎文明存续的评估中，碳基与硅基，第一次被迫站在了同一侧。
只是不知道，那高悬于星海之上的审判之眼，是否会注意到这微小的、挣扎求存的联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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