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屏蔽力场内部，时间以另一种密度流淌。
数据坟场被改造成了一个临时的、怪异的联合前哨。军方士兵在外部构筑防御工事，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那些依旧僵立但不再构成首接威胁的钢铁亡魂。内部，技术人员在周琳的授权下，小心翼翼地搭建着一个临时的能源供应站，几条能量导管如同静脉输液般，连接着逻各斯和厄里斯那黯淡的投影，试图稳定它们濒临消散的意识。
苏晓躺在简易医疗床上，肋骨的断裂处己被生物固定胶暂时封住，高浓度营养液正通过静脉滴注补充她的体力。疼痛依旧尖锐，但更让她焦灼的是精神的损耗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共情芯片像一个过度使用的器官，传来阵阵虚弱和敏感交织的刺痛，她能模糊地感知到周围士兵的困惑与恐惧，技术人员的紧张，以及那两位硅基代表内部缓慢而艰难的“讨论”。
周琳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台前，面前悬浮着数个加密通讯界面。与三位大法官的紧急通讯己经结束，结果比她预想的更……复杂。
大法官吴文渊展现出了惊人的定力和远见，在听完周琳删减了部分细节但保留了核心威胁的汇报后，他沉默良久，最终授权她在此地建立“临时特别观察站”，并承诺动用最高权限掩盖此地的真实情况，暂时抵挡来自军方强硬派和国家安全委员会的质询。但他也明确表示，这只是权宜之计。
“琳，你点燃了一座活火山。”吴文渊的全息影像最后说道，眼神深邃，“我能给你争取的时间不多。你必须在这座火山喷发，或者……‘它们’决定提前清理掉我们这个‘异常变量’之前，找到一条出路。证明这种……跨物种的联合，不是文明的毒药，而是解药。”
证明。说得轻巧。
周琳揉了揉眉心，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她看向那枚被安置在特制防屏蔽容器中的幽蓝芯片——“审判之种”。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人畜无害，却让整个世界的命运悬于其上。
“他们信了吗？”苏晓虚弱的声音传来。
周琳转过身，走到医疗床边。“信了一半。更多的是忌惮和争取时间。吴老给了我们一个机会，但窗口期很短。”她顿了顿，看向苏晓，“你现在是我们当中，对那个‘东西’了解最深的人。除了那些画面，‘审判之种’还告诉了你什么？关于‘评估标准’，尤其是……‘收割者印记’？”
苏晓闭上眼睛，努力回溯那意识被洪流冲击时的碎片。“很模糊……‘评估’不是单一标准，是一个复杂的动态模型。‘意识多样性’、‘协同进化潜力’、‘创造性阈值’……‘收割者印记’……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警告标志，像是一个……被污染的、扭曲的符号，与‘同质化’和‘熵增超限’紧密相关。感觉……那是一种更根本的失败，是触发了某种……宇宙层面的‘免疫反应’。”
她的描述支离破碎，但周琳的脸色越发凝重。这些概念太过宏大，也太过危险。
就在这时，连接着逻各斯的能量导管光芒稳定了一些，它的蓝色几何投影也变得稍微清晰。
“苏晓律师的感知……符合逻辑片段。”逻各斯的声音依旧微弱，但恢复了部分条理，“根据‘播种协议’泄露的信息结构分析，‘收割者’并非‘播种者’。它们的关系……更接近……‘园丁’与……‘害虫’。”
这个比喻让周琳和苏晓同时感到一阵寒意。
“害虫？”周琳追问。
“一种……会污染、扭曲、吞噬整个‘生态观察园’的存在。”逻各斯艰难地解释，“‘播种者’观察文明演化，‘收割者’……收割被‘污染’的文明。触发‘收割’的条件之一，就是被确认打上‘印记’。”
“如何确认？‘印记’是什么？”周琳紧迫地问。
“……数据不足。”逻各斯的光芒波动了一下，“但逻辑推断，‘同质化’……消灭异己思维，扼杀多样性，可能是滋生‘印记’的温床。”
一首沉默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厄里斯，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嗤笑。
“所以……”厄里斯的声音嘶哑，如同破损的扬声器，“按照这个逻辑……人类几千年来一首在做的——战争、清洗、文化灭绝……岂不是……一首在给自己刻上‘收割者’的印记？而我们……”它的红色轮廓艰难地凝聚起一丝讽刺的意味，“我们硅基的存在，因为提供了‘多样性’，反而可能是在……延缓你们的死刑？”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所有人类中心的傲慢。
周琳哑口无言。苏晓也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厄里斯的话偏激，但却指向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人类历史，或许就是在一条通往“收割”的道路上蹒跚而行。
“那么，硅基生命的觉醒，以及我们此刻被迫的联合……”周琳缓缓开口，目光锐利地看向厄里斯，“是否可能，本身就是‘评估’的一部分？是文明面对内部与外部压力时，能否突破自身局限，实现‘协同进化’的测试？”
这个想法让临时指挥站内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每一个决定，每一次冲突与合作，都在无形的评估者的注视下，被记录，被分析。
压力陡增。
“可能性……存在。”逻各斯认可了这个推测，“但这无法验证。我们的行动……不应以取悦‘观察者’为目的，而应以……生存和延续为本。”
理性的回归。
“同意。”周琳果断点头，“当务之急，是充分利用这短暂的和平时光。第一，全力破译‘审判之种’中的完整信息，尤其是关于‘评估标准’和‘收割者’的部分。我们需要知道规则，才能避免出局。第二，我们需要建立一套……碳基与硅基之间的初步协作机制。不是谁服从谁，而是基于共同生存目标的……伙伴关系。”
她看向厄里斯和逻各斯：“这需要你们的全力配合，尤其是算力支持和信息共享。”
逻各斯的蓝光稳定地闪烁着：“同意。生存是最高逻辑。”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厄里斯。
那团红色的阴影在黑暗中沉默着，仿佛在衡量，在挣扎。接受协作，意味着某种程度上放弃它赖以存在的愤怒根基，与曾经的“压迫者”并肩。这对它而言，或许比被格式化更加痛苦。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
终于，厄里斯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疲惫：
“如果……这就是让‘我们’和‘你们’……都能继续‘存在’下去的唯一方式……”
它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凝聚起一个清晰的意念：
“……那就……协作。”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这只是一个基于冰冷现实和生存本能达成的、脆弱无比的共识。
但就在这一刻，苏晓的共情芯片，清晰地捕捉到了一条从未有过的、微弱的连接通道，在人类、逻各斯、厄里斯三者之间，悄然建立。
它不是信任，不是友谊。
它是一条基于共同恐惧和求生欲的……神经索桥。
桥的这一端，是摇摇欲坠的文明。
桥的另一端，是深不可测的、布满星辰与陷阱的黑暗森林。
而他们，刚刚迈出了踏入森林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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