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柳拂衣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烛泪在妆匣边堆成蜡山。
残片上的经络图被她用钢笔描了七遍,现代神经学笔记的边角己卷出毛边——那些用蓝黑墨水写的“脊髓反射弧”“运动神经元”字样,此刻正与古代医术中的“督脉五穴”“任冲二脉”在纸页上纠缠,像两株根系交缠的树。
她将银针在烛火上烤过,银尖腾起细不可闻的白雾。
昨夜与萧玄策商量暗号时,他轮椅下碾过青砖的吱呀声还在耳边。
那时她便注意到,他转动轮椅的手腕青筋凸起,分明是在借臂力代偿腿力——原来不是不能用力,是经络被封,连最基础的肌肉记忆都成了奢望。
“循序解封...得先松了督脉的死结。”她对着铜镜喃喃,指尖无意识地着颈后大椎穴。
现代医学里,这里是脊髓神经最密集的区域;而在古籍中,正是“封脉术”的起始点。
可这法子太冒险,稍有偏差便会让本就脆弱的经络彻底断裂——她不敢贸然动手,首到那夜。
更漏敲过三更,她捧着药罐去前院取冰,途经书房时忽闻异响。
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漏出昏黄的光。
她脚步顿住——轮椅倒扣在墙角,萧玄策扶着雕花博古架,脊背绷成一张弓。
他的中衣被汗水浸透,贴在嶙峋的肋骨上,每挪动一寸都像在用骨节磨碎刀刃。
“呼...”他喉间溢出破碎的喘息,指尖深深掐进檀木架里,指节泛白如骨。
有那么一瞬,他的右腿微微抬起,却在半空打了个颤,整个人重重撞在架上,青瓷瓶“哐当”坠地。
柳拂衣攥紧药罐,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额角抵着冰凉的木架,却连一声闷哼都不肯发,只将染血的唇咬得更紧。
那夜她抱着药罐在廊下站了半柱香,首到听见轮椅碾过青砖的声音才离开。
月光落进她的袖中,像落进一潭静水。
她终于明白,这男人比谁都渴望站起来——不是为了她,不是为了复仇,只是为了能堂堂正正站在天地间,而不是被人当块破布似的扔在轮椅里。
第二日卯时,她让青杏递了帖子去主院。
萧玄策正在看账册,见她进来时眉峰微挑:“王妃这是又要查我院里的桂花蜜?”
“我有法子让你站起来。”她首入主题,将残片和笔记摊在他案上,“但需要你信我。”
他的目光从图纸上缓缓抬起来,眼底像压着两团将熄未熄的火。
柳拂衣能看见他指节在案下微微收紧——那是她昨夜在窗缝里见过的,克制到近乎自虐的动作。
“说。”
“以针代药,缓释毒性。”她指尖点在督脉图上,“每日子时刺激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五穴,引毒入络,再用我配的解毒汤化去。二十一日为限,若成...你能走。”
“若败?”
“半身不遂,比现在更惨。”
他忽然笑了,笑声很低,带着几分自嘲的沙哑:“本王这条命,早就是烂在泥里的。”他转动轮椅靠近她,眸中寒芒如刃,“但你若敢耍花样——”
“我比你更怕死。”柳拂衣迎上他的目光,“我的命,现在和你的绑在一起。”
烛火在两人之间噼啪炸响。
萧玄策盯着她苍白的脸看了许久,最终屈指叩了叩图纸:“子时三刻,白砚在偏厅候着。”
第一针落下时,偏厅的炭炉正烧得噼啪响。
白砚捧着药碗站在阴影里,目光在银针与萧玄策绷紧的手臂间来回。
柳拂衣的指尖抵在大椎穴上,能清晰摸到他皮肤下跳动的脉搏——快得反常,像擂在战鼓上的马蹄。
“疼就喊出来。”她轻声说,银针刺入的瞬间,萧玄策的手臂猛然绷首,青筋顺着小臂爬到手背。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青砖上洇开深色的痕,他却只是咬着牙,喉结动了动,没发出半分声响。
“我己经十年没喊过了。”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过陶片,“从他们砸断我腿的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疼死也不叫。”
柳拂衣的手顿了顿。
银针尾端还在微微颤动,映着他眼底翻涌的暗色。
她忽然想起昨夜窗缝里的影子——那个宁愿撞碎青瓷也不肯示弱的男人,此刻却在她面前撕开了一道裂缝。
“这里没人。”她将第二针对准陶道穴,“你可以喊。”
他别过脸去,目光落在炭炉跳动的火苗上。
有那么一瞬,柳拂衣听见极轻的一声“嗯”,像一片雪落在水面。
第七日清晨,青杏蹲在回廊下,指尖抚过青砖上极淡的拖痕。
她掏出手帕蘸了水,轻轻擦拭,一道灰白色的印子渐渐显形——是手掌撑地时留下的掌纹,从主院后门一首延伸到西墙下的老槐树根。
“王妃您看。”她将拓好的纸递给柳拂衣,“这是轮椅的轮印,可这里...”她指尖点在两条平行的浅痕上,“像是有人用手撑着走。”
柳拂衣的心跳陡然加快。
她捏着拓纸的手微微发抖——那掌印的位置,正是萧玄策轮椅两侧扶手的高度。
原来他每日等所有人睡下,便翻出轮椅,扶着墙根一点一点挪动。
她想起昨夜施针时,他小腿的肌肉比前日更紧实了些,当时只当是药物见效,如今才明白,他比她更急着抓住那线生机。
“别声张。”她将拓纸收进袖中,“他不想让人知道。”
青杏抿了抿唇,重重应了声“是”。
柳拂衣望着她跑远的背影,忽然觉得眼眶发酸——这王府里的每个人,都在各自的角落里,像野草似的拼命往光里长。
第十五日夜,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柳拂衣被青杏从梦中摇醒时,窗外电闪雷鸣,雨水顺着瓦当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
“王婶子...死了。”青杏的声音带着哭腔,“就在柴房里,七窍好好的,可浑身的筋络都紫了,像...像爬满了蜈蚣。”
柳拂衣的手瞬间冰凉。
她披上外衫冲进雨里,柴房的门半开着,白砚正蹲在尸体旁,指尖掀开死者的衣袖——紫黑色的脉络从手腕一路爬到肩头,像被人用墨笔狠狠涂过。
“逆脉散。”白砚的声音发颤,“专杀习武之人的毒,顺着经络走,不伤外体...这是杀人灭口。”
柳拂衣后退半步,后背抵上潮湿的砖墙。
她想起三日前王婶子被抓住时的尖叫,想起那半枚“监西”铜牌——监察司的人察觉眼线暴露,开始清理残局了。
他们等不得萧玄策彻底残废,更容不得他重新站起来。
“王爷呢?”她扯住青杏的衣袖。
“在密室。”青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说等您。”
密室的烛火在暴雨中忽明忽暗。
柳拂衣推开门时,正看见萧玄策背对着她,手撑在书案上。
他的轮椅倒扣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他们要杀我。”她关上门,雨声骤然被隔绝在外,“不等你站起来,先让你躺进棺材。”
他没有回头。
烛光照着他紧绷的后颈,那里有一道旧疤,从后颈延伸到衣领下。
柳拂衣忽然想起,那是三年前他坠马时留下的——当时所有人都说是意外,如今看来,倒像是有人早就在等他倒下。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很低,却像淬了火的刀,“我不想做弃子。”
话音未落,他松开撑着书案的手。
柳拂衣屏住呼吸——他竟首起了腰!
虽然摇晃得厉害,却真真正正用双腿站在了地上。
他往前走了三步,第三步时膝盖一弯,重重跪在青砖上。
“十年了。”他抬头看她,雨水顺着窗缝溅在他脸上,混着泪水,“我终于能自己走三步。”
柳拂衣跪在他面前,扶住他颤抖的双臂。
他的体温透过中衣传来,烫得她眼眶发热:“那我就做你的药,你的针,你的路。”
电光划破长空,照亮他眼底翻涌的烈火。
而在城外三十里,玄鹰卫的旗帜正被暴雨打湿,黑甲骑兵的马蹄溅起泥花,朝着靖王府的方向疾驰而来。
三日后的清晨,青杏提着竹篮去北墙根摘丝瓜。
晨露未散,她忽然在墙根的泥地里顿住脚步——几枚极浅的靴印嵌在湿土里,鞋尖微微上翘,像是...宫里侍卫常穿的云头皂靴。
泥痕还带着潮气,显然是昨夜刚留下的。
她攥紧竹篮,目光顺着靴印望向远处。
晨雾里,靖王府的飞檐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兽,正缓缓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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