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是码头区一座不起眼的三层木楼，门前幌子半新不旧，堂内摆着七八张方桌，此时正是饭点，坐满了南来北往的客商、脚夫，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掌柜的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见我们进来，只抬了抬眼皮，便让伙计引我们上了二楼一间临街的客房，全程并无多余交流，显然是城隍庙安排好的。
关上房门，隔绝了楼下的喧嚣。房间简陋，但还算干净。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向不远处的运河码头。夜色中，船上灯火如星，装卸货物的号子声、商贩的叫卖声隐隐传来，一切都显得繁忙而正常。
“感觉如何？”我回头问林月如。她正坐在桌边，脸色有些苍白，魂体在阳间旺盛的生气冲刷下，显然并不好受。
“还好。”她勉力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生气太浓了，像……像是在深水里走路，有点喘不过气。不过，那种异常的‘噪音’也更清晰了。”她指向码头西侧一片相对昏暗的区域，那里似乎是一片废弃的旧仓库，“源头，可能就在那边。”
正在此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我示意林月如戒备，自己走到门边，沉声问：“谁？”
“客官，是小店伙计，给您送热水来了。”门外是引我们上楼那伙计的声音。
我打开门，伙计端着热水进来，放下铜盆时，却以极快的速度，手指沾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亥”，随即若无其事地躬身退了出去。
亥时？城隍庙那边有消息了？
果然，快到亥时（晚上九点），文判官的身影如同青烟般在房间角落凝聚，他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
“上使，有新的发现！”他压低声音，“下官查阅了近半年来所有往来文牒，发现不仅是亡魂失踪！还有一些本该发往附近州县、或由阳世亲人焚烧的‘阴信’，也离奇丢失了数封！而这些阴信的最终目的地，都指向本县几个特定的富户或小吏之家。”
阴信，是阴间鬼魂通过官方渠道托梦或传递信息给阳世亲人的一种方式。丢失阴信，虽然不如亡魂失踪严重，但同样干扰阴阳秩序。
“此外，”文判官继续道，“下官询问了码头土地，他提到一个传闻。近几个月，码头西边那片废弃的义庄附近，偶尔会在子时（晚上十一点）过后，出现一个非官方的‘鬼市’，据说只要有‘门路’和‘硬通货’，可以在那里买到一些……阳世难寻，阴司不管的‘稀罕物’。”
鬼市？非官方？我立刻抓住了关键。阴阳有序，所有涉及阴阳的交易都应在城隍庙监管下进行，私设鬼市是明令禁止的。
“失踪的亡魂和阴信，与这鬼市有关？”我问道。
“下官不敢确定，但时间上太过巧合。而且……”文判官犹豫了一下，“土地公说，他曾远远感应到那鬼市偶尔会传出极其微弱、但位阶很高的‘神道’气息，并非本地任何登记在册的阴神。”
神道气息？不是阴神？这线索与林月如发现的异常能量区域高度重合！
“准备一下，子时，我们去会一会这个鬼市。”我当即决定。
文判官面露难色：“上使，那鬼市似乎有特殊禁制，非请莫入，且有识别阴神身份的手段，下官恐怕……”
“无妨，你只需在外围接应，指明地点即可。”我看向林月如，“你跟我进去。”
林月如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子时将近，运河码头的喧嚣逐渐沉寂，只剩下河水拍岸声和偶尔的犬吠。我们避开巡夜的更夫，借着夜色掩护，来到码头西侧那片废弃的旧仓库区。残破的屋舍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木材腐朽和潮湿的水汽味道。
文判官指着一堵爬满枯藤的残墙，低声道：“上使，就是这里。据土地说，需以精纯阴气叩击墙根第三块青砖，自会有人接引。下官就在此地接应。”
我示意林月如跟上，走到那残墙边，找到第三块青砖。我没有动用巡游使的官气，而是催动最本源的、属于摆渡人的精纯阴气，屈指一弹。
一道细微的阴气如同水滴，融入青砖。
等了约莫十息，那青砖表面竟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随即，整面残墙变得虚幻，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散发着微弱吸力的幽暗洞口出现在我们面前。洞口内部雾气弥漫，看不清景象，只有一种冰冷的、混杂着各种杂乱阴气与一丝若有若无奇异波动的气息传出。
“跟紧我。”我对林月如说了一句，率先迈入其中。
穿过洞口的感觉，像是穿过了一层冰冷的水膜。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并非想象中的破败义庄，而是一条狭窄、幽长、两侧悬浮着无数惨绿色鬼火的街道！
街道上影影绰绰，行走着各式各样的“存在”。有身形凝实、穿着各朝各代寿衣的鬼魂；有面目模糊、周身缠绕着怨气的厉鬼；甚至还有一些散发着微弱妖气的精怪，以及几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但气息晦涩的身影。它们大多沉默，彼此间保持着警惕的距离。
街道两旁，没有店铺，只有一个个简陋的地摊。摊主也千奇百怪，卖的东西更是光怪陆离：有还在滴血的、不知名兽类的眼珠；有盛放在玉瓶里、号称能增加阴寿的“月华露”；有残缺不全、散发着古老气息的功法玉简；甚至还有几个摊位，公然贩卖着一些刚刚死去不久、灵性未散的生魂！
而这些生魂，赫然穿着清河县最近失踪亡魂的衣物！他们眼神空洞，被禁锢在小小的魂幡之中，如同货物般陈列！
林月如的身体瞬间绷紧，我一把按住她的手腕，示意她冷静。心脏却沉了下去，果然在这里！
我们伪装成两个偶然得到门路、前来碰碰运气的孤魂野鬼，低调地沿着街道向内走去。目光扫过那些贩卖生魂的摊位，试图找出控制者。
越往深处走，那股林月如感知到的“异常噪音”就越发明显。同时，我也感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却带着某种堂皇正大，又与阴司神道截然不同的“神道”气息，从街道尽头一座最大的、由黑色巨石垒成的“店铺”中传出。
那店铺没有招牌，门口站着两名身形高大、披着全身黑袍、面容笼罩在阴影中的守卫。它们身上散发出的，正是那丝奇异的神道气息，冰冷而缺乏生气。
就在这时，一个摊主，一个干瘦得像骷髅、眼窝中跳动着绿色鬼火的老鬼，突然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他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黑牙，声音沙哑：
“生面孔啊……两位，看着不像是来买东西的。倒像是……来找麻烦的？”
他话音落下，周围几个摊主和游荡的鬼物，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我们身上，空气中瞬间充满了敌意。
第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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