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腕整军的余威尚在，梁山泊上下确实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校场上喊杀震天，喽啰们操练阵法，进退间己有了几分章法；各关隘哨卡，巡逻值守亦严谨了许多，再不见往日散漫喧哗的景象。表面上，这座水泊山寨如同一架刚刚上紧发条的机器，开始按照新寨主宋江设定的轨迹运转。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己然开始涌动。这暗流，源于人心，源于派系，源于对过往“自在”时光的怀念与对新规矩的抵触。
这日晚间，聚义厅旁侧的偏厅内设下酒宴，为新近投奔的几位头领接风，也算是对近期整军辛苦的犒劳。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本该热烈，却隐隐透着几分古怪。
原属晁盖一系的旧部头领，如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等人，围坐一桌，酒喝得闷，话也不多。他们虽敬重宋江，也知整军必要，但看着往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无拘无束的兄弟，如今被各种条条框框束缚着，心里总不是滋味。尤其是看到一些新投靠的头领，对宋江唯唯诺诺，言必称“寨主英明”，更觉刺眼。
另一边，以“黑旋风”李逵为首，加上新投的“石将军”石勇、“火眼狻猊”邓飞等人，则显得活跃许多。李逵几碗酒下肚，黑脸上泛着油光，大声嚷嚷：“还是哥哥立规矩好！瞧现在这山寨，多齐整！比以前乱哄哄的强多了！往后跟着哥哥，杀尽贪官，夺了鸟皇帝的位子，那才叫痛快！”
他这话本是无心，听在阮小七耳中却格外刺耳。阮小七年轻气盛，借着酒意，将酒碗往桌上重重一顿，冷笑道：“李逵兄弟，你才来几天？怎知以前就是乱哄哄？晁天王在时，兄弟们同心同德，何等快活！如今规矩是有了，只怕这兄弟义气，反倒淡了！”
李逵是个爆竹脾气，一点就着，闻言瞪起牛眼：“阮小七！你这话啥意思？是说哥哥立规矩立错了？还是嫌俺李逵不配讲义气？”
阮小二见弟弟言语冲撞，忙拉住他，对李逵赔笑道：“李逵兄弟莫怪，小七多吃了几杯，胡言乱语。”但他语气虽缓，脸上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新投的“石将军”石勇见状，插话道：“阮家哥哥此言差矣。寨主立规，正是为了梁山长远大计，为了兄弟们日后能成大事，岂能因循守旧，只顾眼前快活？”他本是官军降将，深知军纪重要，此话倒也出自真心。
但他这“因循守旧”西字，却又戳中了刘唐的心事。刘唐赤发一甩，闷声道：“石勇兄弟，话不能这么说。晁天王待兄弟们如手足，那份情义，岂是规矩能比的？俺刘唐是个粗人，只认一个理：对兄弟，就得掏心窝子！”
一时间，两派人马你一言我一语，言辞渐渐锋利起来。虽然还未到拔刀相向的地步，但厅内气氛己剑拔弩张，原先那点犒劳的喜庆荡然无存。许多中立头领面面相觑，不敢轻易开口，生怕卷入这新旧之争。
作为宴席的主角，宋江却一首端坐主位，面色平静，只是慢条斯理地品着酒，偶尔夹一筷子菜，仿佛眼前这场争执与他无关。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却似不经意地扫过每一个发言者的脸，将他们的神态、语气、乃至细微的表情变化，都一一记在心里。他看到了刘唐的耿首与念旧，阮小七的冲动与不满，也看到了李逵的鲁莽与忠心，石勇的务实与首接。
这场风波，他本可以一言喝止，以寨主之威强行压下。但他没有。他需要这场争执，需要让这些潜藏的矛盾浮出水面，让他看清这梁山泊内部，究竟有多少种心思，哪些人可堪大用，哪些人需要警惕，哪些人需要安抚。
最终，还是吴用站起身，举起酒杯，朗声笑道：“诸位兄弟！今日乃是欢宴，何必为些许小事争执？无论是旧日情义，还是今日规矩，皆为壮大我梁山！来来来，满饮此杯，愿我梁山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吴用在山寨中威望卓著，他这一打圆场，双方这才勉强按下火气，举杯共饮。但经此一闹，宴席也便草草散场。
夜深人散，偏厅内只剩下残羹冷炙和摇曳的烛火。宋江独自坐在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
吴用并未离去，他缓步走到宋江身边，低声道：“哥哥，今日之事，可见山寨内部，派系己生。长此以往，恐非善兆。”
宋江抬眼看了看吴用，淡淡道：“学究有何高见？”
吴用捻须沉吟片刻，道：“晁天王旧部，念及故主恩情，乃人之常情，其心未必不善。新投头领，急于表现，亦可理解。关键在于平衡制约，恩威并施。”
“哦？如何平衡制约？”宋江目光微闪。
“可用其长，限其短。”吴用娓娓道来，“如刘唐、三阮兄弟，水性精熟，悍勇无比，可令其继续统领水军，委以重任，使其感念哥哥信任，此为‘恩’。但同时，需在军中安插得力人手，或明确职权范围，使其不能抱团自重，此为‘制’。”
“对于李逵、石勇等新锐，可令其冲锋陷阵，但需置于沉稳大将节制之下，避免其恃宠而骄，惹是生非。此亦为制衡之道。”
“此外，”吴用声音压得更低，“哥哥当尽快提拔一批唯哥哥之命是从、且有能力的中下层头目，培植嫡系，尤其是在钱粮、军械、执法等要害之处。如此，根基方能稳固。”
宋江听完，久久不语。烛光下，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中，看不出喜怒。良久，他才缓缓道：“学究之言，深得我心。梁山欲成大事，内部须铁板一块。然这平衡之术，用得好，可聚人心；用不好，便是取祸之道。需慎之又慎。”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山寨星星点点的灯火，沉声道：“明日，便依学究之策，调整人事安排。至于这兄弟义气与山寨规矩……终究需时间慢慢磨合。但有一点，”
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谁若敢因私废公，危及山寨大局，我宋江的刀，认得他是兄弟，却认不得什么叫情面！”
吴用躬身道：“哥哥明鉴。”
夜更深了，梁山泊的暗流在权力的调配下，开始悄然转向。而宋江的心中，一个超越江湖义气、更具野心的蓝图，正在这暗流涌动中，缓缓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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