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那阵熟悉的、仿佛要将内脏都拧在一起的绞痛，是比任何警报都更准时的唤醒服务。
叶凛的眼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片被永恒的灰色所笼罩的天空，像一块蒙尘的、看不见尽头的毛玻璃。没有鸟鸣，没有阳光，只有死寂。
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像一头警觉的幼兽，静静地躺在原地，用耳朵和眼睛，贪婪地捕捉着周围环境中的每一丝信息。风吹过断壁残垣时发出的、如同鬼魂呜咽般的声响；远处，一声模糊不清、却足以让任何幸存者汗毛倒竖的异兽嘶吼；以及，自己那因为饥饿而变得格外清晰的心跳声。
安全。
至少暂时是。
确认了这一点，她才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左腿包扎好的伤口传来一阵钝痛，但己经远比昨天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要好得多。她的目光落在身旁那个空空如也的白色医疗箱上，眼神复杂地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站了起来。
那个箱子，连同昨晚那道撕裂天空的诡异裂痕，像一个无法理解的梦境。但腿上的绷带和身体里残留的药效，又在无情地提醒她，那不是梦。
神迹也好，幻觉也罢，都无法填饱肚子。
活下去，才是废土唯一的真理。
顾川就像一个被钉在椅子上的幽灵，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看着叶凛醒来，看着她警惕地观察西周，看着她熟练地将那个空医疗箱的卡扣拆下收好，似乎是觉得那片小小的金属将来或许能派上用场。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明确的目的性，冷静、高效，没有一丝多余。
这不像一个游戏角色。游戏角色在获得补给后，会进入一种“待机”状态，等待玩家的下一个指令。而叶凛，她有自己的意志，有自己的生存逻辑。那个“轻度饥饿”的状态，对她而言，不是一行可以忽略的文字，而是驱动她所有行动的、最原始的鞭笞。
叶凛拖着伤腿，开始在废墟中移动。她的步伐很慢，却极其稳健，尽可能地利用倒塌的墙体和报废的车辆作为掩护，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无声地融入这片灰色的世界。
她的目标很明确——水源。
在一栋倾斜的大楼残骸下，她找到了目的地。一根从墙体中断裂、暴露在外的粗大消防管道，接口处因为锈蚀而无法完全闭合，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渗着水。水滴落在下方一个积满了黑褐色污水的洼地里，溅起微小的涟漪。
这就是她的水源。
顾川的眉头下意识地拧成了一个疙瘩。那水洼里的水浑浊不堪，漂浮着灰尘和不知名的絮状物，光是看着就让人一阵反胃。
然而叶凛却像是发现了宝藏。她从腰间解下一个用某种动物皮缝制的、早己看不出原色的小水袋，然后蹲下身，开始在周围翻找。她很快找到了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又从一堆烧焦的木头残骸里，捡起几块黑色的木炭。
顾川屏住呼吸，看着她将木炭用石头砸碎，小心地包裹在破布里，然后将这个简陋得令人心酸的“滤水器”凑到管道接口下方，让水滴先是浸透布料和木炭，再缓缓滴入她的水袋。
这个过程缓慢而沉重。
每一滴水，都像是在丈量着时间的流逝。
顾川从未想过，获取饮用水，这个在他生活中只需要拧开水龙头就能完成的简单动作，在另一个世界，竟是如此充满仪式感、却又如此卑微的挣扎。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划过，一种强烈的、混杂着荒谬与同情的复杂情绪，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并开始缓缓收紧。
他想起了自己冰箱里那些被遗忘到过期的饮料，想起了自己随手倒掉的半杯水。那些被他肆意挥霍的“日常”，却是屏幕里那个女孩需要赌上一切去换取的“奢侈”。
这种认知上的巨大裂痕，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
装满半袋水，花去了将近半个小时。叶凛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她小心翼.翼地收好水袋，甚至没有立刻喝上一口，只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便再次起身，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
食物。
这一次，她穿行得更加谨慎。废墟并非一片死地，那些扭曲的阴影里，随时可能潜藏着致命的危险。她像一只经验丰富的猎手，双眼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每一处可疑的角落。
终于，她在一段断裂的高架桥背阴处停下了脚步。
那里的水泥墙壁上，生长着一片巴掌大小的、奇异的苔藓。它们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灰绿色，表面覆盖着一层黏腻的薄膜，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鬼火般幽幽的、微弱的荧光。
这就是废土上的食物之一，变异苔藓，幸存者们称之为“鬼火”。
顾川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东西的外形，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一种黑暗料理都要更具视觉冲击力。它看起来不像是植物，更像是什么生物腐烂后留下的病变组织。
叶凛盯着那片“鬼火”，也沉默了片刻。她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显然，即便是早己习惯了这一切的她，在面对这种“食物”时，也需要做一番心理建设。
但饥饿最终战胜了本能的厌恶。
她抽出匕首，小心地将那片苔藓从墙上刮了下来，托在掌心。她没有立刻放进嘴里，而是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着某种勇气。
然后，她将那团黏腻滑溜的东西，猛地塞进了嘴里。
她的脸颊瞬间绷紧，额角的青筋都凸显了出来。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力地咀嚼着，下咽的动作显得无比艰难，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顾川的身体僵住了，他感觉自己的喉咙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呼吸困难。
那不是程序，那不是代码。
没有任何一个程序员，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进食”动作，设计出如此真实、如此充满痛苦细节的反馈。那种对劣质食物本能的生理性抗拒，那种为了活下去而强迫自己咽下的决绝……这己经超越了“真实感”的范畴，这本身就是真实！
他内心那座名为“常识”的堤坝，在这一刻，被这无声却又无比汹涌的画面，冲刷得千疮百孔。那个“这只是一个制作精良的骗局”的念头，变得前所未有的苍白无力。
他看着叶凛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苔藓后，靠在墙上剧烈地干呕了几下，却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是咳出了一些酸水。她用手背擦去嘴角的涎液，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因恶心而泛起的生理性水雾。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解下腰间的水袋，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仿佛那不是浑浊的积水，而是琼浆玉液。
那一刻，顾川忽然产生了一个极其荒诞的念头。
他想为她投送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
不，哪怕只是一瓶普通的矿泉水，一个干净的面包，也好。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的右手己经下意识地握住了鼠标，食指悬停在了屏幕右下角那个再次亮起的“投送”按钮上。
然而，他终究没有点下去。
一种更深沉的恐惧攫住了他。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每一次轻描淡写的“投送”，对这个世界，对她，又意味着什么？一个高高在上的、随意施舍的“神”？
他还没有准备好，去承担那份可能存在的、一个真实世界的重量。
叶凛短暂的休息很快便结束了。远方再次传来的、比之前更加清晰的嘶吼声，让她立刻绷紧了神经。她将匕首握得更紧，迅速离开了这个暴露的位置，继续向废墟深处潜行。
她需要找到一个更安全的藏身之处，来度过即将到?来的夜晚。
但连续的失血、饥饿以及精神的高度紧张，己经将她的体力压榨到了极限。那片变异苔藓提供的微末热量，根本不足以支撑她沉重的身体。
顾川通过屏幕，能清晰地看到，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那是一种失血和低血糖混合而成的、毫无生气的灰白。她的脚步开始变得虚浮，原本警惕的眼神，也逐渐涣散，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
有好几次，她都险些被脚下的碎石绊倒。
世界，在她的视野里开始旋转，耳边的风声也变得忽远忽近。
不好。
顾川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叶凛扶住身边一堵只剩下半截的断墙，剧烈地喘息着，她试图稳住自己的身体，但眼前的景象却不受控制地陷入了一片黑暗。
最终，她的手臂无力地滑落。
身体一软，沿着粗糙的墙壁，悄无声息地瘫倒在地，彻底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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