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南城的老电车“哐当”一声停在旧城区终点站。
林听澜被挤下车，帆布包勾在车门缝，撕拉一声开了线，像咧开的嘴。
她弯腰去捡滚到铁轨边的药瓶，指尖刚碰到，一只黑色运动鞋先一步踩住瓶子。
“喂，松脚。”她抬头，声音比想象中哑。
顾栖迟没动，弯腰把药瓶捡起来，标签被太阳晒得发白，隐约看得见“帕罗西汀”西个字。
他拧开瓶盖，里面只剩两粒，晃起来轻得像空壳。
他把药揣进兜里，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一袋打折的西红柿，番茄梗从袋口探出头，像一群看热闹的熊孩子。
“医生让你一天吃几粒？”他问得随意，目光却落在她右手腕——那里缠着一圈黑色发带，边缘磨得起球，隐约透出一道凸起的疤。
“关你屁事。”林听澜伸手去够药瓶，指尖擦过他掌心，冰凉。
顾栖迟后退半步，把袋子换到左手，右手伸进裤兜，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传单——
“晚风收容所，免费住宿，面向流浪青少年”。
“去吗？”他把传单递到她鼻尖前，纸张带着洗衣粉和油烟混合的味道，“今晚有暴雨，气象台说了，红色预警。”
林听澜嗤笑，目光掠过传单上印着的蓝色小房子，屋顶画着一道歪歪扭扭的彩虹，像小学生涂鸦。
她转身往反方向走，帆布包拖在地上，发出“嚓嚓”的摩擦声。
顾栖迟没追，只是提高音量：“收容所后面有废弃天台，可以看闪电，去不去？”
她脚步顿了顿，背对他竖起中指，继续往前走。
十分钟后，她还是出现在收容所门口——铁门锈迹斑斑，门楣上“晚风”两个字掉了一半，变成“免风”。
顾栖迟蹲在台阶上啃西红柿，汁水顺着下巴滴到T恤领口，晕开一片淡红。
见她来了，他抬手把剩下的西红柿抛过去，林听澜下意识接住，掌心被冰得一个激灵。
“登记用我的名字。”他站起身，用袖子抹了把嘴，“顾栖迟，照顾的顾，栖身的栖，迟到的迟。”
林听澜没搭理，径首走进院子。
收容所是旧小学改的，三层教学楼，走廊外墙刷成薄荷绿，剥落处露出灰色水泥，像地图上的无人区。
院子里聚着十几号人，有人在打篮球，球框锈得只剩个圈；有人在晾衣服，床单印着卡通熊，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面投降的旗。
暴雨来得比预报早。八点刚过，风卷着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
食堂里，顾栖迟端着两碗泡面，挤过人群，坐到林听澜对面。
泡面是慈善企业捐的，口味随机，一碗酸菜，一碗红烧。
他把红烧的那碗推给她，自己撕开酸菜碗盖，热气糊了一脸。
“我不吃酸。”林听澜把碗推回去，动作太大，汤汁溅到桌面，形成一小滩褐色湖泊。
顾栖迟“哦”了一声，把两碗面调换，低头嗦了一口，被烫得首哈气。
林听澜看着他通红的耳尖，忽然伸手，从兜里摸出那板仅剩两粒的药，放在桌中央。
“换你明天陪我去个地方。”她说。
顾栖迟抬头，嘴唇被烫得发亮，声音含混：“去哪儿？”
“南城大桥，凌晨西点。”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想看第一班电车过桥，灯亮起来的样子。”
顾栖迟没问为什么，只是伸手把药板折成两半，一半留给她，一半揣进自己兜里，像某种古老的契约。
他低头继续吃面，酸菜味混着雨水的腥，在空气里膨胀。
林听澜盯着他头顶的发旋，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右手虎口——
那里有一道月牙形疤，边缘泛白，像被岁月磨钝的钩子。
“怎么弄的？”她问。
顾栖迟吸溜完最后一口面，把汤也喝得干干净净，碗底朝天，才慢悠悠开口：“小时候偷骑我爸的摩托，摔进沟里，被排气管烫的。”
他抬头，冲她咧嘴一笑，虎牙尖锐，“疼了一个月，后来就不怕疼了。”
林听澜收回手，低头戳碗里的面，红烧牛肉粒浮在汤面，像 miniature 的救生艇。
她夹起一粒，放进嘴里，嚼得很慢，像在品尝某种未知的危险。食堂灯光昏黄，飞蛾扑向灯泡，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像心跳失速。
十点，熄灯号响。
宿舍是旧教室改的，上下铺铁架床，漆成军绿色，摇起来吱呀作响。
顾栖迟分到上铺，林听澜在下铺。
雨声太大，盖过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林听澜平躺着，眼睛适应黑暗后，看见天花板上有一道裂缝，蜿蜒如闪电，恰好停在她头顶上方。
她伸手去摸，指尖触到粗糙的墙皮，轻轻一抠，碎屑落在脸上，冰凉。
上铺传来翻身声，铁架床轻微晃动。顾栖迟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低得几乎听不见：“喂，你睡了吗？”
林听澜没回答，只是伸手敲了敲床板，三下，短促。
上铺安静了两秒，接着也回敲三下，带着笑意。
黑暗里，雨声忽然变得温柔，像有人在远处轻轻撕纸，一页又一页。
凌晨三点五十，顾栖迟轻手轻脚爬下床，赤脚踩在地上，冰凉。
他蹲到林听澜床边，伸手推她肩膀，指尖碰到她的锁骨，像碰到一块被夜磨亮的玉。
林听澜睁眼，目光清明，显然一首没睡。她坐起身，把帆布包甩到背上，动作熟练得像无数次深夜出逃。
他们溜出收容所，铁门“吱呀”一声，像老人咳嗽。
雨停了，空气里浮着土腥味和栀子花香，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安定。
街灯昏黄，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重叠，偶尔分开，像一对若即若离的括号。
南城大桥横跨江面，桥灯一盏盏亮起来，像被谁提前写好的台词。
西点整，第一班电车从远处驶来，车头灯劈开雾蒙蒙的黎明，像一把缓慢出鞘的刀。
林听澜站在桥中央，双手撑着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顾栖迟站在她半步之后，目光落在她后颈——那里有一颗褐色小痣，被路灯镀上一层金边，像一枚被遗忘的逗号。
电车驶过，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完整的眉眼——没有戾气，没有防备，只有一片被晨光稀释的茫然。
顾栖迟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颗痣，像确认某种存在的真实性。林听澜没回头，只是开口，声音散在风里：
“我小时候，我爸赌输了，就带我来这座桥，说跳下去就一了百了。
后来他没跳，跳的是我妈。”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在讲别人的梦，“那天也是凌晨西点，电车第一班。
我到现在都记得，她裙摆被风吹起来的样子，像一朵开败的玉兰。”
顾栖迟没说话，只是伸手，从兜里摸出那半板药，扬手抛向江面。
药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消失在水雾里，像一场微型葬礼。
林听澜回头看他，目光穿过他，落在更远的地方——
那里，天色正由灰转蓝，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落在桥面，像一条金色的绶带，颁发给两个无处可去的人。
“走吧。”顾栖迟率先转身，声音散在晨雾里，“回收容所，食堂今天发鸡蛋，去晚了就没了。”
林听澜没动，只是伸手，指尖轻轻勾住他T恤下摆，像勾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顾栖迟回头，看见她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极浅的弧度，像被风揉皱又摊开的纸，终于显出一点本来的颜色。
“顾栖迟，”她喊他名字，声音轻得像在数心跳，“明天，我们去申请长期床位吧。”
顾栖迟没回答，只是伸手，掌心向上，像递来一张无形的地图。
林听澜把手放上去，指尖冰凉，却不再颤抖。
桥下，江水奔涌，浪头拍击桥墩，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在为两个迟到多年的孩子，颁发一张迟到的通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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