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二十，收容所后院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顾栖迟拎着塑料水壶出来，壶身印着褪色的公益标语——“节约用水，从点滴做起”。
他蹲在地头，借手机光查看那几行刚冒头的小绿点，种子壳还卡在芽瓣中间，像婴儿没闭紧的眼。
林听澜跟在后面，哈欠打到一半，听见自己肋骨“咔”地响了一声。
她没穿鞋，趿拉着一双回收的男士拖鞋，大得离谱，走路得用脚趾勾着，发出“啪嗒啪嗒”的拍水声。
昨夜下过一场短促的雨，水泥裂缝里积着浅水，她把脚尖伸进去，搅了搅，水纹荡出来，像给黑夜递了一圈涟漪。
“第三对真叶还没展开。”
顾栖迟用手电照过去，光圈里，两瓣圆叶托着一对针尖大小的侧芽，侧芽顶端沾着泥，像不小心蹭到的墨点。
他伸手，用指甲轻轻替它们去掉泥壳，动作比拆炸弹还小心。
林听澜把下巴搁在他肩窝，声音带着没睡醒的黏：“偷表的事，今天干？”
“嗯。”顾栖迟应得短，却透着笃定。
他把水壶嘴对准根部，一点点渗水，不疾不徐，像在写一封漫长的信。
水很快消失，被泥土贪婪地喝进去，发出极轻的“咕咚”声，像有人在黑暗里吞咽秘密。
天亮后，收容所进入日常节奏。
早餐是馒头配稀粥，馒头碱味重，嚼起来发苦。
顾栖迟把蛋黄偷偷埋在粥底，搅散了递给林听澜——
她怕碱，一吃就干呕。
林听澜没说话，低头喝粥，勺子碰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像给计划打着节拍。
所长办公室在一楼走廊尽头，木门下半截被老鼠啃出参差不齐的齿痕。
十点，所长例行去街道开会，钥匙却挂在门口挂钩——
那挂钩原本是用来放抹布的，锈得发红。
顾栖迟到洗衣房借了件白大褂，冒充医务志愿者，大大方方走进去。
林听澜负责望风，她靠在对面墙，手里拎着一个空消毒水瓶，装作数墙上的霉斑，其实余光死死黏着走廊尽头。
门锁“咔哒”一声，顾栖迟闪身进去。
办公室不大，文件柜却高到屋顶，玻璃门后整齐码着档案盒。
他目标明确——中间层，蓝色脊背，贴着“长期志愿申请表”字样。
盒子没锁，抽出时却带倒旁边一摞纸，“哗啦”一声脆响，像一记耳光。
顾栖迟屏住呼吸，手指及时插进倒塌的缝隙，硬生生托住。
汗水顺着鬓角滑到下巴，在地板砸出一小片深色。
表到手。
A4，三联复写，最上方盖着街道公章的空格，鲜红圆形，像一枚未填的靶心。
他把表折成西折，塞进裤腰，用T恤下摆盖住，动作一气呵成。
出门时，他顺手把抹布重新挂回钩子，钥匙藏进抹布褶皱，完美还原。
林听澜见他出来，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
她转身往楼梯走，步伐比平时快，拖鞋在地面拍出凌乱节奏。
拐进二楼杂物间，门一关，光线骤暗，尘埃浮动。
顾栖迟把表展开，铺在一箱过期口罩上，掏出笔——
那笔是早上从食堂签到处顺的，油笔，笔尖分叉，写出的字带着毛边。
“申请人”一栏，他先写自己名字：顾栖迟，一笔一划，像刻碑。
轮到林听澜时，她却顿住，笔尖悬在纸上，洇出细小墨点。
良久，她忽然抬头，声音轻得近乎耳语：“写在一起，行不行？”
顾栖迟愣了半秒，随即明白——
表格只有一行姓名栏。
他失笑，伸手揉乱她额前碎发，接过笔，在“申请人”后面添了六个字：顾栖迟、林听澜，中间用顿号隔开，像两株并肩的小树。
写到“申请理由”时，他稍作停顿，然后落笔：
——我们互为缺口，也互为补丁，请允许我们在彼此身上练习缝补世界。
字句生涩，却带着滚烫的真诚。
林听澜盯着那行字，睫毛颤了颤，忽然伸手，用指腹抹去眼角一滴未及坠落的湿意。
她低头，在表格下方空白处画了一个小小的向日葵，两瓣叶子歪向同一侧，像依偎。
下午，街道办事大厅。
公章在3号窗口，办事员是个烫卷发的阿姨，正用指甲刀修指甲，金属与金属碰撞，清脆疏离。
顾栖迟递上表格，阿姨扫了一眼，目光在并排名字上停了两秒，没多问，抽出印泥，压下手柄——
“砰”，红色圆章落成，像给两株无名野草颁发了合法身份证。
走出大厅，阳光炽烈。
林听澜把表格高举过头顶，对着太阳，透光的红印在她脸上投下小小光环，像一枚迟到的勋章。
她忽然转身，冲顾栖迟伸出右手小拇指：“拉钩，有效期，一辈子。”
顾栖迟笑，配合地勾住她手指：“一辈子太长，先赊到向日葵开花。”
“那就开花之前，”林听澜踮脚，嘴唇贴到他耳廓，声音轻得像风掠过芽尖，“先好好活着，不许偷懒。”
傍晚，两人把盖好章的表格交回所长办公室。
所长扶了扶老花镜，目光在向日葵简画上停了一秒，轻咳一声，没说什么，拉开抽屉，取出两枚蓝色胸牌——长期志愿者，编号017、018。
他把胸牌推过去，指尖在桌面轻敲两下，像一种无声的欢迎。
离开办公室，走廊尽头夕阳斜照，尘埃在光柱里起舞。
顾栖迟替林听澜别上胸牌，针头穿过布料，也穿过他们之前所有漂泊的日夜。
林听澜低头，指尖牌面凹凸的字迹，忽然伸手，拽住顾栖迟衣领，迫他低头，然后踮脚，在他锁骨处狠狠咬下一口——
比储藏间那晚更重，齿痕深红，边缘迅速泛起青紫。
“利息收完。”她松口，笑得虎牙尖利，眼睛却亮，像终于学会燎原的火种。
顾栖迟嘶了一声，嘴角却扬得更高。
他伸手，揉了揉她发顶，掌心顺着脊椎滑下，停在她腰窝，轻轻一按，像给两棵刚发芽的向日葵，压稳最后一寸土壤。
远处，吊扇依旧吱呀，老鼠偶尔窜过墙角，可他们胸口别着崭新的蓝牌，像把整个世界都翻到了另一面——
那一面，缺口可以被缝补，漂泊终能靠岸，而向日葵，终将带着两个人的名字，一起朝向并不温柔、却足够真实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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