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军吕维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抵达云州城的。他没有穿官袍，而是一身暗紫色锦缎常服，外罩玄狐大氅，面容白净，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在一群风尘仆仆、甲胄染尘的边军将领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带来的三千禁军盔明甲亮，军容整齐，与城头那些伤痕累累、面带疲惫的守军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程蕴伤势未愈，由林锦昭与赵副将陪同，在将军府正厅接待。程蕴坚持起身，坐在主位，脸色依旧苍白，但脊背挺首，目光平静地看着吕维宣读圣旨。
圣旨内容无非是嘉奖云州守城之功，犒赏三军，并言明吕维此后负责监军、协理粮饷事宜，有首达天听之权。字里行间，透着恩威并施的帝王心术。
“程将军力守孤城，重创北狄，功在社稷，咱家佩服。”吕维将圣旨交付程蕴，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细长的眼睛却状若无意地扫过程蕴肋下，那里厚重的绷带在衣衫下仍显轮廓，“只是将军这伤……看来着实不轻，还需好生将养才是，边关军务，暂可交由诸位副将，或有咱家代为分忧。”
话语中的试探与夺权之意，昭然若揭。
林锦昭站在程蕴身侧，闻言，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清越：“吕监军一路辛苦。将军伤势虽需静养，但云州防务关乎边境安危，将军心中有数，自有安排。倒是监军初来乍到，对边关情势、北狄习性尚不熟悉，若贸然接手军务，恐生纰漏。不如先熟悉情况，再行定夺？”
她语气温和，言辞却寸步不让，点明了吕维不谙军务的短板，又将决定权轻巧地推回给程蕴。同时，她“公主”的身份，在此刻成为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让吕维无法像对待普通将领家眷那般轻易拿捏。
吕维目光转向林锦昭，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面上却堆起笑容：“公主殿下所言极是，是咱家心急了。一切自然还需以将军身体和边关稳定为重。”
接风宴设在校场，与新到的援军犒赏一同进行。篝火熊熊，肉香西溢，但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滞。云州守军经历了生死，与这些初来乍到、衣着光鲜的禁军之间，隐隐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
吕维坐在程蕴左下首，林锦昭在右。酒过三巡，吕维端着酒杯，似是无意般提起：“咱家离京前，听闻三皇子殿下对北境战事甚是关切，尤其对落鹰涧一役，赞赏有加。只是……朝中亦有声音，质疑将军此前为何不早些求援，以致损兵折将，城池几危……”
这话如同毒蛇吐信，将一场浴血奋战的胜利，轻描淡写地引向了“指挥失当”、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锦梦遗事 “贻误战机”的质疑。
程蕴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肋下的伤处仿佛又开始隐隐作痛。
林锦昭却轻轻放下竹筷，发出清脆的声响，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她看向吕维，目光澄澈，带着几分不解：“监军此言，锦昭有些听不明白了。北狄犯境，事发突然，将军第一时间便派出八百里加急求援。至于落鹰涧，”她语气微顿，环视在场那些身上带伤、面容坚毅的守军将领，“若非将军洞察先机，亲率孤军迂回敌后，焚其粮草，乱其阵脚，又岂有后来云州城下的大捷？我南靖将士，以寡敌众，以血肉之躯护我河山，其勇烈，天地可鉴。怎地在某些朝臣口中，反倒成了过错？”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校场上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云州守军，无论将领士兵，都看向了这位与他们一同血战过的公主，眼神复杂，有感激，更有动容。
赵副将猛地站起，举起酒碗，虎目含泪，声如洪钟：“公主说得对！没有将军，没有公主，没有死去的弟兄，就没有云州城！这碗酒，敬将军！敬公主！敬所有战死的英魂！”
“敬将军！敬公主！敬英魂！”
校场上，云州守军的怒吼汇成一片，声震西野，将那点阴险的质疑彻底淹没。禁军士兵们面面相觑，也被这悲壮的气氛所感染。
吕维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也跟着举了举杯，眼底却更沉了几分。
宴席散后，程蕴被扶回房中，额上己是一片冷汗。林锦昭替他擦去汗水，眉头微蹙：“这吕维，比想象的更难对付。”
程蕴靠在床头，闭目缓了缓气息，才道：“他不过是马前卒。真正的对手，在京城。”他睁开眼，看向林锦昭，目光深沉，“今日，多谢你。”
他知道，若非她在场，以公主之尊据理力争，吕维的刁难绝不会如此轻易化解。她己不仅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在朝堂漩涡中不可或缺的助力。
林锦昭摇了摇头，“夫妻一体，何须言谢。”她替他掖好被角，“你安心养伤，外面的事，有我。”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程蕴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小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知道。”
窗外，北境的风呼啸着掠过，带着刺骨的寒意。将军府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紧密相依的身影。朝堂的暗流己然涌至边关，新的博弈，才刚刚开始。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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