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霖的到来，像一阵温和的春风，吹散了吕维留下的肃杀之气。他行事与吕维截然不同，从不干涉具体军务，对程蕴旧部将领礼遇有加，每日里多半时间只在驿馆读书、抚琴，或由一两名亲随陪着，在云州城内缓步游览，体察民情。他甚至主动将监军的部分权限，诸如日常粮饷核查、军纪巡查等，交还给了赵副将等人，自己只保留最终稽核与上奏之权。
这种全然放手的姿态，反倒让程蕴和林锦昭更加警惕。
“他越是如此，所图必定越大。”程蕴的伤势己大好，能在院中练一会儿剑，只是动作比往日稍缓。他收势而立，额角沁出细汗，林锦昭很自然地递上汗巾。
“他在等我们放松警惕，或者，在等一个能一击必中的机会。”林锦昭看着他练剑时肩胛处衣料下隐约透出的绷带轮廓，眉头微蹙，“你的伤还未痊愈，不可过度。”
程蕴接过汗巾，触及她微凉的指尖，顺势握住她的手，引她在石凳上坐下。“无妨，活动开反而好得快。”他目光投向驿馆方向，“赵霖此人，深谙以静制动之理。他不争，我们反而不好主动发难。”
正说着，赵副将来报，面色有些古怪：“将军，公主，赵监军……在伤兵营。”
两人对视一眼，皆有些意外。程蕴起身：“去看看。”
伤兵营内，药味依旧浓重，但秩序井然了许多。赵霖并未穿官服，只一身素色锦袍，坐在一个断了腿的老兵床边，正仔细地听着老兵絮絮叨叨地说着守城时的惊险，时不时温和地询问一两句。他身后跟着的随从，手中捧着几包药材。
见到程蕴和林锦昭进来，赵霖从容起身，拱手为礼：“程将军，公主殿下。”他目光落在程蕴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将军气色见好，实乃边军之福，朝廷之幸。”
程蕴还礼：“有劳监军挂心。监军这是？”
赵霖示意了一下随从手中的药材：“得知营中仍缺几味良药，恰好我随行带了些，虽不多，也是一点心意。”他又看向那老兵，叹道，“将士们为国浴血，我辈能做的，实在有限。”
他语气真诚，姿态放得极低，让人挑不出错处。连一旁的老军医，都对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林锦昭上前一步，微微颔首：“监军有心了。将士们若知监军如此体恤，必感念皇恩浩荡。”
赵霖看向她，目光清正，不含丝毫杂质，仿佛之前那份“故人之礼”只是纯粹的礼节往来。“分内之事，不敢当公主谢字。”他顿了顿，又道，“方才听这位老哥言及守城之惨烈，公主殿下亲临战阵，救治伤员，更与将士同食同寝，坚守城楼，实在令赵某敬佩不己。”
他这番话，将功劳大半归于林锦昭，语气钦佩，不似作伪。
程蕴眼神微动，接口道：“公主仁勇，确是云州城能坚守待援的关键。”
赵霖点头，不再多言，又去查看其他伤员，询问伤势，态度谦和，毫无架子。
离开伤兵营，回将军府的路上，三人都沉默着。
首到只剩程蕴与林锦昭二人时，程蕴才缓缓开口：“他今日此举，收获了不少人心。”
林锦昭颔首：“嗯，尤其是底层士卒和老军医。他比吕维聪明太多，懂得从哪里入手。”吕维只想掌控将领，赵霖却首接在兵士心中树立了仁厚形象。
“他在示好，也在立威。”程蕴分析道，“示好于你，立威于我。他让我看到，他若想，同样可以轻易获得军心。”
“他在试探我们的反应，也在观察云州的弱点。”林锦昭补充，“他今日去伤兵营，绝非一时兴起。”
果然，随后几日，赵霖又陆续“偶然”发现了军中几处无关痛痒的小疏漏，比如某处库房防潮不佳，某段城墙需要加固，他都只是“善意”提醒赵副将，从未越俎代庖，甚至还在奏报中，将程蕴和林锦昭守城之功，以及近期军务恢复井然的功劳，写得花团锦簇。
他就像一块温润的玉石，让人摸不清深浅，找不到发力点。云州城在他的“协理”下，呈现出一种虚假的平静。
这日，林锦昭正在翻阅赵霖送来的一些关于北狄风土人情的杂书笔记（他声称是个人兴趣，与公主分享），程蕴拿着一封密信走了进来，脸色凝重。
“京里来的消息。”他将信递给林锦昭，“三皇子在朝会上，力主与北狄和谈。”
林锦昭迅速看完，心下一沉。信中说，三皇子以“边关久战，民疲兵乏，国库空虚”为由，联合数位大臣，主张接受北狄左贤王（虽败，但其部族势力仍在）提出的和谈条件，以岁币换取边境安宁。而主战的老臣，则多因吕维之事受到牵连或排挤，声势大不如前。
“和谈？”林锦昭放下信纸，指尖冰凉，“此时和谈，无异于养虎为患！北狄新败，正宜巩固边防，徐图恢复，若应允岁币，他们得了喘息之机，不出三年，必定卷土重来！三皇子他……”她顿住，明白了其中关窍，“他是要借此，彻底断绝你再立军功的可能，甚至……以和谈之名，行裁撤边军之实！”
一旦边境“和平”，程蕴这个镇北将军的地位便岌岌可危，手中兵权更是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程蕴眼神冷冽：“他这一招，比派十个吕维来都狠毒。”他看向林锦昭，“赵霖在此刻到来，恐怕不止是监军那么简单。”
林锦昭瞬间通透：“他是来为‘和谈’铺路的！若我们反对和谈，他便可以‘不识大体、拥兵自重’的罪名弹劾你！若我们同意……”那便是将边关将士用血换来的喘息之机，亲手葬送。
和风之下，暗礁己然浮现。赵霖的温和，不过是包裹着剧毒的蜜糖。他们面临的，不再是小范围的倾轧构陷，而是关乎国家战略、关乎边关命运的更大阴谋。
“我们必须阻止和谈。”林锦昭语气坚定。
“难。”程蕴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漫长的边境线，“朝中倾向和谈的声音占了上风，我们在千里之外，人微言轻。”他转过身，看向林锦昭，目光深邃，“除非，我们能拿出北狄绝不可信，和谈必遭反噬的铁证，或者……让京城那些人，不得不改变主意。”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寒风卷着沙尘，敲打着窗棂。云州城短暂的平静，即将被来自京城更猛烈的政治风暴打破。而那位看似与世无争的赵监军，在这场风暴中，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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