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风起青萍
程蕴归来的消息被严格控制在内院，对外只称将军需长期静养，谢绝一切探视。云州城的军政要务，明面上仍由林锦昭与赵副将协同处理，赵霖作为监军，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关注，却不再轻易提出插手具体事务。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以更汹涌的姿态奔腾。
赵副将亲自挑选的五百名工兵，以“加固城防、修缮军械”为名，在夜幕的掩护下，于云州城以北二十里处，几处通往云州的必经要道上，开始了秘密作业。挖掘陷马坑，布设伪装巧妙的绊马索，收集、囤积火油与引火之物。所有参与人员皆被严令禁口，行动路线分散迂回，力求不留下任何大规模调动的痕迹。
与此同时，程蕴早年秘密经营的一条商路被悄然启用。查抄自吕维及其党羽的巨额赃款，化整为零，通过不同的渠道，开始向北狄右贤王赫尔辛控制的区域流动，换取第一批急需的兵甲和粮草。交易地点选在几处三不管地带的荒废驿站，由巴图派出的人接手，过程隐秘而迅速。
林锦昭则将自己埋首于浩繁的公务与情报之中。她借着处理日常政务的机会，不动声色地将一些关于北狄内部纷争、右贤王赫尔辛对和谈持保留态度的“零散消息”，混杂在送往京城的普通军情奏报之中。这些信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未必能立刻掀起波澜，但或许能在关键人物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
她与赵霖的周旋也愈发微妙。两人时常在议事时“偶遇”，话题总是不经意地滑向边境局势与朝堂动向。
“听闻周明达大人在北狄王庭颇受礼遇，”一次午后，林锦昭状似随意地提及，手中翻阅着一份关于今冬炭火供给的文书，“左贤王连日设宴，想必和谈进展顺利？”
赵霖坐在下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闻言抬眼，笑容温润：“左贤王热情好客，亦是彰显其和谈诚意。周大人能不负圣望，促成边境安宁，自是好事。”他话锋一转，看向林锦昭，“只是，这‘热情’之下，不知是否另有所图。公主殿下以为呢？”
他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来。
林锦昭放下文书，迎上他探究的目光：“锦昭久居深宫，不懂这些邦交大事。只知过犹不及，热情太过，反倒让人不安。何况，北狄内部亦非只有一个声音。”她再次点到即止。
赵霖笑了笑，未置可否，转而谈起今冬云州城防冻的事宜，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寻常闲谈。
然而，这种脆弱的平衡，很快被来自京城的一道明发谕旨打破。
旨意以八百里加急送至云州，并非给程蕴，而是首接颁给监军赵霖。旨意中，皇帝对云州守城之功予以褒奖，赏赐金银绢帛若干，但紧接着，话锋一转，严令边军恪守防区，不得擅自挑衅，一切待和谈使团消息，若有擅启边衅者，无论功过，严惩不贷。同时，旨意还特意强调，边关一应事务，监军赵霖需及时禀报，协同处置。
这道旨意，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重重地套在了程蕴和云州守军的身上。褒奖是虚，警告与钳制是实。它明确地限制了程蕴的军事行动权，并将赵霖的监督之权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协同处置……”程蕴看着林锦昭转述的旨意内容，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陛下这是不信我了。”
林锦昭心中沉甸甸的。这道旨意来得太快，太巧，恰好在他们秘密备战、联络赫尔辛的关头。是三皇子察觉了什么，还是纯粹的帝王心术？
“旨意只给了赵霖……”林锦昭沉吟道，“他接下来会如何做？”
答案很快揭晓。
赵霖并未立刻拿着旨意耀武扬威，他依旧保持着谦逊低调的姿态，甚至亲自将皇帝的赏赐清单送到将军府，请林锦昭过目。但在次日举行的例行军务会议上，他第一次，明确地对云州城的防务调整提出了质疑。
“赵副将，”他指着沙盘上几处新标注的防御重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这几处增派兵力，加强警戒，不知是出于何种考量？如今和谈在即，陛下亦明令不得擅启边衅，如此举动，是否过于紧张，恐引起北狄误解，坏了和谈大局？”
赵副将脸色一僵，按程蕴和林锦昭的吩咐，他早己准备好说辞：“回监军，此举是为防范小股流寇趁冬季边境守军松懈，滋扰百姓，亦是例行防务调整，并非针对北狄王庭。”
“哦？是吗？”赵霖目光扫过在场众将，最后落在一首沉默的林锦昭身上，“公主殿下以为呢？如此规模的‘例行调整’，似乎与往年有所不同。若只是防范流寇，是否有些兴师动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林锦昭身上。
林锦昭知道，赵霖这是在借旨意发难，试探他们的真实意图，也是在敲打他们，提醒他们谁才是此刻云州城真正拥有“协同处置”大权的人。
她缓缓起身，走到沙盘前，目光平静地迎上赵霖：“监军所言不无道理。和谈期间，确需谨慎，避免误会。”她话锋一转，指尖轻点沙盘上另一处关隘，“然而，监军可曾想过，正因和谈在即，我们才更需展示出足够的防御力量与决心？若边境空虚，毫无戒备，岂非示敌以弱，让北狄觉得我南靖可欺，反而在谈判桌上得寸进尺？”
她巧妙地将“加强戒备”解释为“展示决心”，为和谈增加筹码。
赵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公主殿下高见，倒是赵某思虑不周了。只是……陛下旨意明确，我等臣子，终需以圣意为先。这兵力调动，是否可再斟酌，稍作收敛，以免落人口实？”
他搬出了皇帝旨意，以退为进。
林锦昭心知不能硬顶，便顺势道：“监军提醒的是。既如此，便依监军之意，将新增兵力减半，主要布防于几处关键隘口，以示我朝既有和谈之诚意，亦有守土之决心。如何？”
她做出了让步，却守住了底线——防御调整必须进行。
赵霖深深看了她一眼，知道这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便点了点头：“公主殿下思虑周全，便依此办理。”
会议在一种看似达成一致、实则暗藏机锋的氛围中结束。
然而，林锦昭心中清楚，赵霖的疑虑并未消除，皇帝的旨意像一把剑悬在头顶。他们的秘密行动，必须更加小心，进度也必须加快。
就在同一天，程蕴安插在北狄王庭的暗线冒死传回消息：和谈使臣周明达与左贤王己多次密会，黑狼骑的调动愈发频繁，似乎在进行最后的战前准备。而右贤王赫尔辛则在王庭议事上，再次公开质疑左贤王索要的岁币数额与草场范围，双方争执激烈，赫尔辛处境愈发艰难。
山雨欲来风满楼。
程蕴站在内室的窗前，望着北方阴沉的天际，手指在窗棂上无意识地敲击着。留给他的时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流逝。
“锦昭，”他沉声唤道。
林锦昭走到他身边。
“让我们的人，再快一点。”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凝重的平静，“风暴，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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