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七十二块钱，被苏知夏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绢仔仔细细包好，藏在枕头芯子最里层的棉絮底下。夜里躺下时，她能感觉到那薄薄一沓纸币的轮廓，像一粒埋在冻土下的种子，在她荒芜的心田里悄悄孕育着一点微弱的希望。这钱让她走起路来腰杆都首了些，连带着面对李娇娇那伙人时的底气也足了几分。
她变得比往常更加沉默，手脚却愈发勤快。天不亮就摸黑起来，把院里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灶台上的活儿也抢着干，生怕给父亲留下半点寻衅的由头。夜里，借着窗缝漏进来的月光，她用剩下的丝线在碎布头上练习更精细的针法，琢磨着下次赶集，或许能试着绣些更精巧的香囊、帕角，说不定能卖上更好的价钱。
可老天爷，似乎总见不得人有点盼头。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晌午。日头明晃晃地照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鸡在刨食。苏守业不知从哪儿灌了一肚子廉价的散装白酒回来，带着一身冲鼻的酒气和输钱后的暴躁，一头栽倒在正屋的土炕上，鼾声如雷。苏冷轩早不知跑哪儿野去了。沈曼卿正坐在院里的井台边，费劲地搓洗着一大盆积攒了好几天的脏衣服。
苏知夏待在杂物间，刚把新绣好的一个梅花香囊收进木箱底层，就听见正屋传来一阵响动。先是苏守业含糊不清的梦呓，接着是翻身的窸窣声，然后——“砰”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掉在了地上，紧接着就是他带着痛楚和怒气的咒骂。
苏知夏的心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她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短暂的寂静后，是布料被粗暴撕扯的声音……
完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所有的侥幸。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知夏！！你个作死的赔钱货！！给老子滚过来！！！”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从正屋传来，震得土墙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落。那声音里裹挟的暴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骇人。
沈曼卿在院里听到这声吼，手里的棒槌“哐当”掉进洗衣盆，溅起一片水花。她脸色唰地变得惨白，跌跌撞撞地就往正屋跑。
苏知夏闭了闭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里，留下几个弯月形的印子。躲不过的，终究躲不过。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拖着像是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向正屋。
门槛内，苏守业像一尊被触怒的凶神站在那里，脸色黑红交错，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眼熟的旧手绢包，布包己经被扯开，里面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两张二十块的，三张十块的，还有一些毛票和硬币——刺眼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对他权威最首接的嘲讽。
“这他娘的是啥？！”苏守业把那一卷钱几乎戳到苏知夏的鼻尖上，唾沫星子混着浓烈的酒气喷了她一脸，“啊？！老子问你话呢！哪来的钱？！长本事了啊，学会藏私房钱了？！我看你是皮痒痒了！”
沈曼卿看到那叠零零散散、却分明是女儿辛苦挣来的钱，也惊呆了。她看看钱，又看看女儿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嘴唇哆嗦着，想开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没偷。”苏知夏抬起头，强迫自己对上父亲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是我绣了帕子，在镇上集市卖来的。”
“卖帕子？”苏守业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唐的笑话，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随即怒火以更猛的势头烧了起来，“就你？还会绣帕子卖钱？骗鬼呢！老子看你是出去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脏活儿！不然哪个眼瞎的会买你的破玩意儿？！”
这污秽的揣测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知夏的心尖上。她浑身剧烈地一颤，眼眶瞬间就红了，水汽弥漫上来，却被她死死忍住，倔强地不肯让它们掉落。
“就是绣帕子卖的钱！”她重复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哽咽，“集市上好多人都看见了，我卖了三块手帕，一块二十五，车费花了两块，还剩七十……”
“放你娘的屁！”苏守业根本不信，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这钱的来路。他在乎的是这钱脱离了他的掌控，是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女儿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样。他猛地扬起那只粗糙得像树皮的大手，带着风声就要掴下来！
“他爸！”沈曼卿惊叫一声，像护崽的母鸡一样扑上来，死死抱住了苏守业扬起的胳膊，“孩子说了是卖绣品赚的，你就信她一回吧！夏夏她不会撒谎，她……”
“滚一边去！”苏守业正在气头上，狠狠一甩胳膊，沈曼卿那单薄的身子就像片落叶般被掼了出去，额头“咚”一声磕在坚硬的门槛上，立刻肿起一个青紫色的包。
“妈！”苏知夏心脏骤停，想冲过去扶，却被苏守业一把揪住了洗得发白的衣领，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钱呢？！还有没有？！藏哪儿了？！都给老子交出来！”他嘶吼着，另一只手像铁钳一样在她身上的口袋里粗暴地翻掏，一无所获后，又像头发狂的野兽般冲进杂物间，将她那点可怜的“家当”——那个破木箱，单薄的被褥——全都掀翻在地，发疯似的抖落、践踏。
绣了一半的香囊，练习针法的碎布片，还有那几绺她省下来、宝贝似的彩色丝线……全都散落出来，被那双沾满泥污的解放鞋狠狠踩进泥土里，碾得不成样子。
苏知夏看着眼前这片狼藉，看着倒在地上面如死灰、无声流泪的母亲，看着状若疯魔、毁掉她一切希望的父亲，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不见底的冰窟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苗，在这一片狂暴的蹂躏下，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连一丝青烟都没留下。
苏守业在杂物间翻了个底朝天，再没找到一分钱，又冲回来，扬着那卷皱巴巴的票子，面目狰狞地对着苏知夏咆哮：“给老子听好了！这钱，没收了！就当是抵了你这些年的饭钱！以后再敢背着我藏一个子儿，老子剁了你的手！”
他将钱恶狠狠地塞进自己油腻的裤兜深处，然后指着苏知夏的鼻子，下达了最后的通牒：“还有，下个礼拜，麻溜儿地给你滚回学校住校去！别他妈整天琢磨这些没用的玩意儿！要是再让我发现你搞这些七七八八，或者敢不去上学，老子连你带你妈一块儿轰出去！让你们娘儿俩睡大街，喝西北风！”
冰冷的威胁，如同淬了冰的锁链，将她最后一点挣扎的念头也牢牢锁死。
苏守业发泄完了怒火，揣着那笔“意外之财”，骂骂咧咧地又出门去了，大概是想着去赌桌上试试手气，看能不能翻本。
破败的院子里，只剩下瘫坐在地、额头红肿、默默垂泪的沈曼卿，和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身影单薄得像深秋芦苇、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的苏知夏。
夕阳残存的光线，挣扎着透过糊窗的破报纸，照在她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映不出半分暖意，只余下一片死寂的冰冷和绝望。
她辛苦积攒的微薄希望，她迈向自主的第一步，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粗暴彻底地碾碎了，碾进了泥土里。
家庭矛盾的火山，以最惨烈的方式爆发，将她小心翼翼守护的所有侥幸和微光，都焚烧殆尽，埋葬在了滚烫的灰烬之下。她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伸出颤抖的手，一点点拾起地上那些被踩脏、弄乱的绣片和丝线，动作僵硬而机械，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最细的针，绵绵密密地扎在她的耳膜上，心上。
这一次，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是在那一片被摧毁的废墟之中，某种更加坚硬、更加冰冷、更加沉默的东西，在她空洞的眼眸深处，悄然凝结，如同深潭底部化不开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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