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的水,不是冷,是钝重的刀子,裹挟着初春的泥腥气,一刀刀剐在皮肤上,往骨头缝里钻。
苏知夏最后的意识,是被无尽的黑暗和窒息感吞噬的。她记得自己拼命向上挣扎,手脚却像被水草缠住,越来越沉。
父亲苏守业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在浑浊的水面上晃了一下,就彻底碎了。
她不甘心,她怎么能甘心?她才十八岁,她不要像牲口一样被卖给那个能当她爹的老光棍!妈……妈还在家里等着她……
意识沉浮,在绝对的冰冷与黑暗中,她感觉自己像一片残破的叶子,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漩涡。
然后,很奇怪地,一些完全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蛮横地挤了进来。
不是画面,更像是一种沉重的“感觉”。
是另一种冷——那种漫长、寂静、被驯化了的,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冷。
有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在说:“柳家女子,当为弟先。” 有一个稚嫩却理所当然的童声在喊:“姐,我的新棉袄呢?” 还有一条河,暮色里的河,水面泛着死寂的光,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
这些碎片和她自己的记忆疯狂地冲撞、撕扯——父亲苏守业的咆哮,弟弟苏冷轩冷漠的眼神,母亲沈曼卿深夜低低的啜泣,镇上老师说的“女孩子也要读书明理”,以及……推搡中,后背那毫不留情的一掌,和瞬间淹没口鼻的潭水……
“不——!”
她在灵魂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的呐喊,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那个沉在河底的、名叫柳晚微的孤影。
……
“动了!曼卿嫂子,你快看!夏夏的手指动了!”
一个带着惊诧和喜悦的乡音,像一根针,刺破了包裹着她的厚重黑暗。
苏知夏(或者说,正在艰难整合两个灵魂意识的崭新存在)费力地掀动着眼皮。沉重,前所未有的沉重,这具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每一个关节都锈住了,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叶生疼。
眼前先是模糊的光晕,然后是摇晃的人影。
“夏夏!我的夏夏!你醒了?你看看妈,你看看妈啊!” 一个带着哭腔、沙哑到几乎破碎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紧接着,一只冰冷而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那触碰,带着真实的温度和无法作伪的焦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混沌的核心。
苏知夏努力聚焦视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沈曼卿那张苍白憔悴、布满泪痕的脸。她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眼睛肿得像核桃,但那双看向自己的眸子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恐惧,以及失而复得的狂喜。
这种眼神……柳晚微的记忆里,从未有过。柳钱氏(柳晚微的母亲)也会哭,但那是无声的、逆来顺受的泪,里面是认命,是无奈,独独没有这种近乎燃烧自己也要护住她的炽烈。
“妈……”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哎!妈在!妈在这儿!” 沈曼卿连忙应着,手忙脚乱地拿起旁边桌子上的一个白色搪瓷杯,里面插着一根奇怪的、透明的管子(吸管),“来,喝点水,慢点,慢点喝。”
苏知夏就着她的手,吸了一口温水。水流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滋润感。她的视线缓缓移动。
白色的墙壁,头顶悬挂着一个发出柔和白光的、她从未见过的“琉璃盏”(节能灯),身上盖着的是虽然洗得发旧但干净柔软的棉被,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这一切,都和她记忆中那个昏暗、潮湿、带着霉味的家截然不同。
这里,是哪里?是……镇上李郎中说的“医院”?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旁边一个穿着深蓝色布褂、盘着发髻的中年妇女拍了拍胸口,是邻居桂花婶子,“真是吓死个人了!守业他也太混账了,再怎么也不能把孩子往死里逼啊!”
沈曼卿听到这话,眼神一暗,握着女儿的手更紧了些,嘴唇翕动,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低叹:“……人能醒过来,比什么都强。”
这时,一个穿着白色长褂、戴着口罩的人(医生)走了进来,拿着一个奇怪的、会发亮的铁块(手电筒)照了照她的瞳孔,又用一个冰凉的圆饼(听诊器)在她胸前按了按。
“生命体征稳定了,意识也恢复了,观察两天,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医生语气平淡,“落水后肺部有些感染,按时吃药。小姑娘,以后可别想不开了。”
想不开?
苏知夏(柳晚微的意识在此刻占据了主导,带着古老的认知)微微一怔。她不是想不开,她是……被父亲推下去的。
但她没有辩解。多年来的生存本能告诉她,在权威(郎中/医生)和父权面前,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她只是垂下眼睫,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这温顺的姿态,让旁边的沈曼卿心口一酸。她的女儿,自从那次高烧后醒来(指现代苏知夏原本的灵魂),性子就变得有些怯懦,远不如小时候伶俐大胆了。
医生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桂花婶子也宽慰了沈曼卿几句,说回家给她熬点米粥送来,便也告辞了。
病房里只剩下母女二人。
阳光透过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曼卿细细地给女儿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夏夏,” 她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别怕,妈在这儿。那个姓赵的……妈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嫁过去。”
苏知夏抬眸,看着眼前这个柔弱却又异常坚定的女人。沈曼卿的容貌是秀美的,即使被多年的劳苦和愁绪侵蚀,依旧能看出底子的风华,这与石坪村常见的农妇截然不同。她的手指因为常年做绣活补贴家用而有些变形,但依旧修长。
一股陌生而又滚烫的情绪,从苏知夏(融合中)的心底涌起。这不是柳晚微熟悉的认命和麻木,这是一种……被珍视、被守护的感觉。
她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母亲冰凉的手指。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沈曼卿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她慌忙别过脸去擦拭。
苏知夏静静地躺着,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不同于田园鸡鸣犬吠的嘈杂声(可能是摩托车声或喇叭声)。属于现代苏知夏的记忆碎片还在不断融入——关于学校、关于书本、关于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与柳晚微那沉重压抑的十六年记忆交织在一起,让她感到一种撕裂般的混乱与疲惫。
但同时,一个清晰的念头,如同被河水冲刷过的石子,逐渐显现出来。
她活下来了。
无论是投河的柳晚微,还是落水的苏知夏,她们都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在这个崭新的身体里,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而这一次……
她的目光落在母亲沈曼卿单薄却挺首的背脊上,那双属于柳晚微的、曾饱含顺从死寂的眸子里,一点微弱的、属于苏知夏的不屈火种,开始悄然闪烁。
这一次,她或许,可以试着换一种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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