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归笼
医院的几天,像偷来的一段时光。窗明几净,空气里有消毒水干净却陌生的气味,但更多的是母亲守在床侧带来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在沈曼卿柔声细语的解释和近乎寸步不离的陪伴下,苏知夏心里那份面对全然陌生环境的惊惶,总算被抚平了一些。
她不再会因为头顶突然亮起的电灯而浑身一颤,也勉强接受了那透明的细管(母亲称之为“点滴”)是将药液送入身体而非伤害,尽管护士操作时,她依旧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她知道这短暂的安宁即将结束。出院的日子,终究是到了。
沈曼卿去窗口结算了那笔对家里而言堪称沉重的医药费,回来时,脸色有些苍白,却还是对女儿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她拎起那个洗得发白、边角有些磨损的旧布包,一手稳稳地搀住女儿仍显虚软的手臂,走出了镇卫生院的大门。
外面是炽热的阳光和嘈杂的声浪。柏油路上车辆穿梭,鸣笛声刺耳,行人衣着各异,步履匆匆。
苏知夏眯了眯眼,心头那股难以名状的隔阂感再次浮现。
这一切,与柳晚微记忆中的模样,恍如两个世界。
沈曼卿招手叫来一辆停在路边等客的带篷三轮摩托车。发动机“突突”响起,车身随之震动时,苏知夏还是忍不住缩了一下,手指收紧,抓住了母亲微凉的臂弯。
沈曼卿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对司机说了句:“石坪村,村口老槐树下停就行。”
车子颠簸着驶离镇上的水泥路,拐上了通往村里的土路。
窗外的景致逐渐褪去城镇的痕迹,变得开阔而质朴。
低矮的砖瓦房、斑驳的土坯院墙、在田埂上悠闲踱步的土狗,空气里弥漫着阳光晒热的尘土、植物青涩以及隐隐约约的牲畜气息。
这属于乡村的、更接近她遥远记忆的气味,反而让苏知夏一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
然而,随着离家愈近,另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渐渐弥漫的暮色,沉甸甸地笼罩下来。
三轮车在村口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下停稳。沈曼卿扶着女儿下了车,脚踩在熟悉的、有些硌脚的土路上。
几乎就在同时,旁边小卖部门口坐着闲聊的几个妇人投来了目光。其中一个,颧骨高耸的王婶,嗑着瓜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过来:“曼卿接闺女回来了?唉,孩子没事就好,真是万幸……” 话是好话,但那打量探究的眼神,却带着钩子。
另一个蹲在墙根阴影里的闲汉咧咧嘴,含糊地嘟囔了句什么,隐约能听到“老赵家”、“彩礼”几个字眼。
沈曼卿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她侧过身,用自己不算宽阔的肩膀将女儿挡了挡,低声道:“夏夏,咱回家。” 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坚定。
回家。
苏知夏抬起眼,望向那条从村口延伸至村尾的泥土小路。路的尽头,那个被几棵歪脖子树半掩着的、低矮的黄土院落,就是她在这一世的归处。院墙塌了一角,用些树枝和荆棘勉强堵着,两扇老旧木门上的漆皮剥落得厉害,虚掩着,透出一种沉默的压抑。
推开院门,发出“吱呀”一声涩响。院子里,几只鸡正在角落的柴火堆边刨食,旁边散放着锄头、簸箕等农具,显得有些凌乱。一股混合着干草、禽畜和淡淡饭菜气味的、属于农家院子的气息扑面而来。
堂屋的门槛上,蹲着一个人影。
是苏守业。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领口有些松垮的深蓝色汗衫,下身是沾着泥点的军绿色裤子,指间夹着一根烧到一半的廉价烟卷。
古铜色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此刻眉头紧锁,嘴角下撇,看到她们进来,他猛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蒂狠狠摁在脚下的泥地上,用脚碾了碾。
“还知道滚回来?” 他站起身,声音粗嘎,带着压抑的火气,“能耐不小啊,往那深水潭里跳!咋就没淹死你个不省心的!老子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那带着烟味的、毫不留情的斥骂,像裹着沙砾的风,刮在脸上生疼。
属于柳晚微的灵魂深处,对这种来自父权的、不容置疑的责难,有着本能的畏惧,让她几乎要习惯性地低下头,缩起肩膀,将自己藏起来。
但手背上,母亲紧紧握住她的那只手,传来温热的、坚定的力道。医院里那几个日夜不眠的守护,那个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的拥抱,像一缕微光,穿透了厚重的恐惧。
她没有完全低下头,只是眼睫轻轻颤动,目光落在父亲脚前那片被碾碎的烟蒂上,低声唤了句:“爸。”
这一声平静的称呼,让苏守业愣了一下,随即怒火似乎更旺,他抬手指着沈曼卿:“看看你教出来的好闺女!医药费呢?花了多少?老子起早贪黑挣那几个钱,全他妈砸水里了!”
沈曼卿嘴唇翕动,声音带着恳求:“他爸,孩子刚出院,身子还虚着,有啥话……”
“虚什么虚!跳河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 苏守业粗暴地打断她,眼神凶悍,“都是你!整天护着,惯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东厢房的门帘“哗啦”一响,一个少年走了出来。是弟弟苏冷轩。
他比苏知夏小两岁,个子抽条得快,赶上姐姐了,身上一件半新的白色T恤衫,袖口却蹭了一块灰黑的污渍。他的眉眼依稀能看出与苏知夏有两分相似,但眼神里却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混杂着冷漠和不耐烦的神情。
他瞥了苏知夏一眼,视线很快移开,落在苏守业身上,语气有些不耐:“爸,吵吵啥?回来了不就行了。” 他顿了顿,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向苏知夏,眉头皱着,语气硬邦邦地,“那个……灶台上温着粥,妈给你留的。猪我喂过了,衣服……衣服堆那儿两天了,味儿挺冲的。”
他的话算不上关心,甚至带着抱怨,但比起父亲首接的怒火,却又微妙地透露出一点信息——他喂了猪,暗示她不在时他做了些事;提及衣服,更像是用一种别扭的方式,提醒她该履行职责,而非纯粹的指责。
苏知夏的心,像被浸在温水里,却依旧感到寒意刺骨。
这就是她的家。
拮据,压抑,父亲的怒火如同悬顶之剑,弟弟的关怀包裹在生硬的外壳里。
她被沈曼卿轻轻拉着,走向那间用杂物间隔出来的、阴暗潮湿的小屋。身后,是苏守业尚未平息的不满嘟囔。
跨过那低矮的门槛时,她下意识地回头。
夕阳正沉沉下坠,橘红色的光线给破败的院落、凌乱的柴堆都镀上了一层短暂而温暖的光晕,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凉意。
她知道,她回来了。
从那个有“滴流”和“电灯”的、短暂而奇异的休止符,回到了这片真实承载着她如今命运的土地。
牢笼依旧,但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经历了冰与火的淬炼后,悄然变得不同了。
母亲紧握的手,弟弟那句别扭的“粥还温着”,像几颗微弱却执拗的星火,闪烁在沉沉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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