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夜色尚未完全褪去,远处山峦的轮廓在青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沉默。一声嘹亮的鸡鸣如同石子投入静水,倏然划破了石坪村的安宁,也精准地唤醒了苏知夏身体深处,属于柳晚微的那部分记忆。
几乎是鸡鸣响起的刹那,她便睁开了眼睛。没有半分赖床的懵懂,眼神清明得像浸过山涧的溪水。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床,薄薄的旧棉絮几乎抵挡不住那股子硬冷,空气中弥漫着杂物间特有的、混合着干涸泥土、陈旧木料和一丝若有若无霉味的气息。这一切,粗糙、贫瘠,却又奇异地与她灵魂里那份关于“清晨”的古老记忆重叠——同样是清冷,同样是劳作的前奏。有那么一瞬,她恍惚觉得,自己或许只是从柳家一个不甚舒适的清晨,跌入了另一个。
她悄无声息地坐起,动作轻灵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借着从糊窗旧报纸破洞透进来的、吝啬的微光,摸索着穿上那身打了好几个补丁、却被沈曼卿浆洗得硬挺干净的蓝布衣裤。系扣子时,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抚平着本不存在的褶皱,理了理绝不对称的衣领,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都带着一种被漫长岁月和严苛规矩浸润出的、近乎本能的规整与讲究。
院子里还静悄悄的,只有几只早起的麻雀在泥地上跳跃。她拿起靠在墙边、用细竹枝扎成的大扫帚,开始清扫院落。动作不疾不徐,腰背自然地挺首,手臂挥动的幅度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均匀而富有节奏。这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十六年如一日、刻入骨髓的习惯使然。在柳家,若起得迟了,或是活计做得不够利落、不够“雅观”,等待她的绝不仅仅是几句斥骂。
当东边天际染上第一抹鱼肚白,橘红色的暖光小心翼翼地点亮老枣树最高处的枝桠时,苏守业趿拉着一双鞋帮塌陷的解放鞋,打着哈欠从正屋走了出来。
他习惯性地眯着惺忪睡眼,准备走到院角放水,视线掠过己然被打扫得不见一片落叶、连柴火堆都被归置得整齐了些的院子时,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苏知夏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一股带着隔夜烟味的气息,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转身走向了茅房。
紧接着,苏冷轩也揉着眼睛,顶着一头睡得东倒西歪的短发出来了。
他看到站在院中的苏知夏,习惯性地皱起眉头,语气里带着被吵醒的不爽和理所当然的指使:“愣着干嘛?扫完了不去弄饭?想饿死我上学迟到啊?”
苏知夏闻言,将扫帚轻轻倚墙放好,然后转过身,面向苏冷轩。她没有像记忆里那个怯懦的“苏知夏”那样,要么小声顶撞一句,要么低着头匆匆跑开。
她只是微微垂下眼睑,双手在洗得发白的衣襟前极其自然地、幅度极小地交叠,上身随之不易察觉地欠了欠,声音平和得像清晨的薄雾:
“弟……弟弟稍待,我这就去准备朝食。”
“朝食?” 苏冷轩掏耳朵的动作僵在半空,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词,他瞪大了还带着睡意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姐姐,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你胡说八道啥呢?是早饭!饿出幻觉了?还是掉水潭里真把脑子泡坏了?”
苏知夏微微一怔,立刻意识到自己顺口用了古称。她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没有试图解释这脱口而出的习惯,只是默默转身,走向那间低矮、被烟熏得发黑的灶房。
生火,舀水,淘米。灶房里光线昏暗,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透进光来。
她努力在脑海中翻找着属于现代苏知夏的、关于如何使用这土灶和角落里那台唯一闪着金属冷光的“电饭锅”的记忆,动作难免带着生疏和试探。
然而,那份在烟火气中依然保持的沉静,那专注于手中活计的、仿佛在进行某种仪轨般的认真,却与这杂乱、粗糙的灶房环境,形成了一种无声而尖锐的对比。
沈曼卿也起身进了灶房,本想帮忙,却见女儿己经像模像样地忙碌起来。只是,女儿那挺首的背脊,那不慌不忙、甚至带着一丝古雅韵律的动作,让她心头莫名一紧。
这孩子……醒来后,一言一行,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陌生感,像是换了个人,却又比以往更让人心疼。
早饭依旧是雷打不动的稀粥和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当一家人围坐在堂屋那张油渍斑斑、边缘破损的小木桌旁时,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便无声地笼罩下来。
苏守业捧起粗瓷大碗,呼噜噜地喝着滚烫的粥,声音响亮。苏冷轩则用筷子在咸菜碟里扒拉来扒拉去,嘴里不满地嘟囔:“齁死人了,妈,下次少放点盐行不行?”
苏知夏端着自己那个有小缺口的碗,小口小口地吃着。她坐姿笔挺,仿佛后背抵着一根无形的尺子,咀嚼时双唇紧闭,不发出丝毫声响。
喝粥时,她会用筷子轻轻将碗边可能沾到的米粒拨回碗中,动作细致而文雅。
这份与周遭环境、与父亲和弟弟粗放吃相截然不同的仪态,像一颗投入浑浊水面的石子,终于引起了苏守贵的注意。
他“砰”地一声把碗顿在桌上,震得咸菜碟都跳了一下。
他那双被生活磨砺得粗糙、带着红血丝的眼睛,狐疑地、带着审视意味地上下扫视着女儿,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在那儿装什么蒜?” 他粗嘎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吃个饭扭扭捏捏,拿腔拿调!跟哪儿学来的臭毛病?给谁看呢?啊?”
苏知夏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在柳家,女子用餐若姿态不雅、发出声响,被视为缺乏教养,是要受重罚的。她不明白,为何在这里,保持基本的用餐礼仪,反而成了需要被斥责的过错。
她抬起眼,看向对面怒气冲冲的父亲,试图开口解释,却一时语塞。
记忆里,“爸爸”这个称呼带着一种让她灵魂抗拒的亲昵和依赖,而书面化的“父亲”二字,在此情此景下又显得过于突兀和疏离。
属于柳晚微的、根深蒂固的惯性,在这一刻压倒了理智,她垂下眼帘,避开那慑人的目光,用一种近乎顺从的、却让苏守贵更加火大的轻柔语调回应:
“是,爹……女儿知道了。”
“爹?!”
这一声落下,饭桌上霎时间陷入一片死寂。
苏守业那双眼睛猛地瞪得像铜铃,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称呼,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苏冷轩更是夸张地、毫无顾忌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苏知夏,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喘不上气:
“爹?哈哈哈!你叫爸‘爹’?苏知夏!你……你是不是跳河真把魂儿丢水里了?在这演电视剧呢?笑死我了!”
沈曼卿也彻底愣住了,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她看着女儿低眉顺眼的侧脸,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更深的不安。
女儿以前虽然胆小,不爱说话,但说话做事都是正常的村里姑娘样子,这“爹”、“女儿”的称呼,还有这判若两人的仪态,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落水伤了根本,神智不清了?
苏守业的脸色从最初的惊愕迅速转为暴风雨来临前的阴沉,黑得能滴出墨来。
在他简单粗暴的认知里,这声怪腔怪调的“爹”,绝不是糊涂,而是女儿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文绉绉的方式在挑战他的权威,是在故意恶心他!
“啪!”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筷齐鸣,剩余的稀粥在碗里剧烈晃动。
“爹?老子是你爸!” 他腾地站起身,额角青筋暴跳,巨大的吼声几乎要掀翻低矮的屋顶,“我看你是真不想在这个家待了!尽弄这些鬼五鬼六的名堂!再敢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老子大耳刮子抽你!”
面对这劈头盖脸的雷霆震怒,苏知夏单薄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属于柳晚微对父权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心脏骤缩。
但她很快咬住了下唇内侧细嫩的,用细微的痛楚强迫自己稳住几乎要颤抖的身形。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惊恐地认错或逃跑,只是将头垂得更低,纤细脆弱的脖颈弯折出一个令人心酸的弧度,沉默地承受着一切,不再辩解,也未曾改口。
她知道,自己又说“错”了。
这个世界,从称谓到举止,竟无一处与她的认知相合。
沈曼卿慌忙起身,拦在父女之间,声音带着哭腔和哀求:“他爸!他爸你消消气!孩子……孩子可能真是病还没好利索,脑子不清醒,胡说八道的,你别跟她计较……”
这顿早饭,最终在一种极度压抑、怪异和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仓促收场。
苏知夏默默收拾着碗筷,指尖触及那些油腻和残羹冷炙,心却像浸在数九寒天的冰窟里,空茫而僵硬。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突兀地闯入别人戏台的伶人,穿着不合时宜的戏服,念着无人能懂的戏文,做着自以为正确的动作,却只引来满场刺耳的倒彩和驱逐。
那些沉淀在骨血里的仪态规矩,那些脱口而出的称谓敬语,在此刻都成了她与这个崭新而陌生的世界之间,一道道清晰而冰冷的壁垒,是她无法磨灭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烙印。
她端着碗筷,走到灶房门口,下意识地抬眼,望向被低矮屋檐切割出的那一方窄窄的天空。
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地掠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而她,却被困在这具陌生的躯壳里,困在这个贫瘠压抑的家庭中,困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内,连最基本、最自然的言行,都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那无形的牢笼,比任何一座深宅大院,都更令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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