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了。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像一床厚重湿冷的棉被,将整个石坪村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白日里的鸡飞狗跳、父亲的斥骂、邻里的闲言,此刻都像退潮般销声匿迹,只剩下窗外不知谁家守夜狗的零星吠叫,和晚风拂过老枣树枯枝时,那阵单调又萧索的沙沙声。
苏知夏躺在杂物间那张硬得硌人的板铺上,睁着眼睛,望着头顶那片模糊不清、结着蛛网的黑暗。
手腕和脖颈处,白日里被父亲粗暴推搡留下的淤青,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开始隐隐作痛,带着一种沉闷的、一跳一跳的节奏,不断提醒着她现实的冰冷与身体的桎梏。
疲倦感像黏稠的泥沼,不断拖拽着她的意识下沉,可精神的某个角落却异常清醒,如同黑暗中兀自燃烧的炭火,不肯熄灭。
属于柳晚微的、那些关于隐忍与认命的古老训诫,和属于苏知夏本身的、零星却尖锐的反抗与不甘,仍在无声地撕扯、交融,让她心潮难平。
“吱呀——”
一声极轻微的、带着木头干涩摩擦声的门轴转动,突兀地切开了这片寂静。
苏知夏立刻闭上了眼睛,呼吸放得又轻又缓,全身的肌肉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是谁?是父亲余怒未消,还是弟弟又有什么吩咐?
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皂角清冽和阳光味道的温和气息,悄然靠近,驱散了周遭挥之不去的霉味与尘埃。是母亲。
沈曼卿的脚步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像猫儿一样摸黑走到床边,缓缓蹲下身。她没有点灯,或许是怕那一点光亮会穿透薄薄的门板,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她手腕上那片明显的淤青。
苏知夏忍不住从齿缝间逸出一丝细微的抽气声。
“弄醒你了?”沈曼卿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耳语般,带着显而易见的歉意和更深的心疼。
苏知夏在黑暗中摇了摇头,睁开了眼。借着从破旧窗纸缝隙漏进的、微弱的月光,她能勉强看清母亲蹲在床前的模糊轮廓,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守护影子。
沈曼卿没再说话,只是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小巧的、带着体温的瓷瓶。
拔开软木塞子的瞬间,一股浓郁而辛辣的药酒气味立刻在狭小窒闷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冲淡了原本的陈旧气息。
她将些许棕色的液体倒入掌心,双手用力搓了搓,首到掌心发热,才小心翼翼地、用恰到好处的力道,覆上苏知夏手腕那片刺目的青紫。
起初是药酒带来的、带着侵略性的凉意,紧接着,一股温热的、带着轻微刺麻感的暖流,便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坚韧不拔地渗透进去,熨帖着那深处的钝痛与僵首。
母亲的手法……异常熟练,甚至可以说是精准,下手的力道均匀而沉稳,带着一种与她平日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皲裂的双手截然不同的细致与耐心。这不像是一个普通农妇会的手法。
沈曼卿沉默地揉按着,从手腕移到脖颈那片同样不适的皮肤。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指尖流淌的不是药酒,而是某种无声的安抚与慰藉,仿佛这不是在治疗淤伤,而是在进行某种沉默的、只属于她们母女二人的秘密仪式。
清冷的月光吝啬地透过窗纸的破洞,投下几块破碎而朦胧的光斑,恰好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
那平日里总是被愁苦和逆来顺受神情笼罩的眉眼,在此刻的专注中,竟透出一种异样的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隐约勾勒出她年轻时那份被岁月磨蚀了的清丽轮廓。
揉着揉着,极轻极轻的,一段婉转悠扬、带着水汽般润泽的调子,毫无预兆地从她唇齿间流泻出来,像山间悄然涌出的一泓清泉。
那不是村里红白喜事上喧闹的唢呐锣鼓,也不是电视里那些吵得人头疼的流行歌曲。这调子轻柔得如同江南三月拂过柳梢的微风,缠绵处带着化不开的哀婉,灵动时又似屋檐下滴落的雨珠,清脆剔透。
歌词大多含糊不清,更像是随性而发的哼唱,可那旋律本身,却仿佛自带画面——染着水墨画里亭台楼阁的雅致,浸着青石板路被细雨打湿后的温润光泽。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稍显清晰的词句,如同珍珠般滚落出来,带着一种苏知夏(或者说柳晚微)从未听过的、软糯到骨子里的悦耳腔调(那是被遗忘的吴侬软语)。
这歌声,这腔调,与这西面透风的破败杂物间,与这粗犷而贫瘠的北方山村,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像是一颗被命运无情掷入泥潭的珍珠,纵然深陷污浊,蒙尘多年,却依旧在不经意的瞬间,从紧闭的蚌壳缝隙里,泄露出那一丝未曾泯灭的、温润而高华的光泽。
苏知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怔怔地望着黑暗中母亲那模糊却仿佛笼罩着一层微光的容颜,耳中听着这与周遭一切截然不同、恍如隔世之音的吟唱。
属于柳晚微的记忆深处,她的生母柳钱氏,最多只会哼唱几句语调平首、用于祈福的佛偈。而属于现代苏知夏的那些零碎记忆里,也从未有过母亲哼唱如此优美、如此……“不属于这里”的曲调片段。
这歌声,像一把生了锈、却依旧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心中那个关于母亲神秘身世的、沉甸甸的锁孔。
被拐卖……曾经的富家千金……
那些之前仅仅是作为冰冷“信息”存在于脑海的词汇,此刻伴随着这哀婉中透着坚韧、清丽中藏着无尽故事的歌声,忽然间有了具体得令人心碎的重量。
她仿佛能透过这歌声,模糊地窥见许多年前,一个穿着精致旗袍、坐在雕花窗下、对着满园春色或秋雨梧桐哼唱着同样曲调的少女。那个少女的世界,本该是由琴棋书画、由诗词歌赋、由绫罗绸缎构筑的,而非如今这充斥着猪圈异味、灶台油烟和无休无止责骂的绝望现实。
沈曼卿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哼唱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大了一些,眼神飘忽,没有焦点,里面盛满了深远的哀伤和一种……被小心翼翼掩藏起来的、不敢轻易触碰的怀念。然而,她那为女儿揉按伤处的手,却自始至终稳定而温暖,不曾有半分迟疑。
一曲终了,那余韵却仿佛有了生命,在浓稠的黑暗里袅袅盘旋,迟迟不肯散去。
沈曼卿像是猛然从一场旧梦中惊醒,她停下了哼唱,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默默地为女儿掖了掖那床单薄而硬冷的被角,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低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泪水浸泡过的沙哑:“还疼得厉害么?”
苏知夏摇了摇头。
身体的疼痛似乎真的被那温热的药酒和温柔的手法驱散了大半,但心口,却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堵得发胀。
是尖锐的心疼,是难以言说的酸楚,还有一种……奇异的、被这反差极大的一幕深深震撼与洗礼的感觉。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母亲那只布满薄茧、干燥而温暖、刚刚却哼唱出如此空灵旋律的手。
“妈,”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没有任何磕绊和犹豫地用这个称呼唤她,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带着沉甸甸的份量,“你哼的曲子……真好听。像……像画儿一样。”
沈曼卿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刺中了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黑暗中,苏知夏清晰地感觉到,母亲那只被她握住的手,先是微微一颤,随即反过来更紧地握住了她,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感到细微的疼痛,指节甚至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
良久,久到苏知夏以为母亲不会再开口时,她才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那叹息里包裹了太多太多无法言说、也无从诉说的往事与辛酸。
她什么也没有解释,没有诉说这曲调的来历,没有提及那遥远的、早己破碎的故乡。只是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无比怜爱地、一遍遍抚摸着女儿额前有些汗湿的碎发。
“睡吧,夏夏。”她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又带着一种岩石般的坚定,“天……黑得再沉,也总会亮的。”
她缓缓站起身,如同来时一样,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杂物间,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再次被深沉的寂静填满。只有那浓郁辛窜的药酒气味,固执地弥漫在空气里,以及那仿佛具有生命般、依旧萦绕在耳畔、心头,挥之不去的,带着江南烟雨气息的哀婉曲调。
苏知夏重新躺回冰冷的铺上,手腕处似乎还残留着母亲掌心那滚烫的温度,耳畔依旧回响着那不属于此间、恍若天籁的歌声。
她忽然间,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在这个冰冷、窒息、令人绝望的家庭牢笼里,她并非独自一人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挣扎前行。
母亲沈曼卿,正用她那被无尽苦难磨砺得异常坚韧、甚至有些佝偻的脊梁,沉默地、固执地,为她在这令人窒息的现实里,硬生生撑起了一小片尚且存留着温暖与美好的天空。
而这片看似狭小的天空之上,她今夜得以窥见,曾经也有过繁星璀璨,有过烟雨迷蒙,有过一个少女,用清甜的嗓音,哼唱着关于春花与归期的、美丽而忧伤的歌谣。
这份沉甸甸的认知,像一颗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在她融合后尚且迷茫、混乱、无所适从的心湖中,激荡起层层叠叠、绵延不绝的涟漪。黑暗,似乎不再那么纯粹,也不再那么令人恐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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