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矿石在火光下泛着粗糙的光泽,泥土顺着矿石的缝隙簌簌往下掉,落在车厢里扬起细小的灰。小满攥着钢架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刚才在料场看到的、工人们挥汗铲生铁的画面还在眼前,此刻却被这堆“凑数”的矿石砸得粉碎。
老工人的叹息像根针,刺破了他对“日产千吨钢”的敬畏。他想起父亲测量齿轮时紧锁的眉头,想起父亲说“炼钢是精细活,差一丝都不行”,再看眼前这些带着泥的矿石——它们连最基础的筛选都没做,怎么可能炼出合格的钢?高炉顶端的火焰依旧在咆哮,可在小满眼里,那火焰仿佛失去了之前的力量,反倒多了几分虚张声势的灼热。
“王师傅,别叹气了,赶紧装吧,一会儿调度又该来催了。”旁边年轻工人的声音带着不耐烦,手里的铁锹抡得飞快,矿石撞击车厢的“哐当”声在厂区里格外刺耳。
被称作王师傅的老工人摇了摇头,慢腾腾地拿起铁锹,却没像年轻人那样用力,只是轻轻把矿石拨进车厢:“这矿里含硫量高,还带着泥,炼出来的钢脆性大,根本没法用。可上面只看数量,不管质量,这不是瞎折腾吗?”
“折腾也没办法啊,‘放卫星’的指标压着呢,完不成要挨批的。”年轻工人撇撇嘴,“我听说隔壁厂为了凑数,连废铁都首接往炉里扔,咱们这还算好的。”
小满躲在钢架后,心脏“咚咚”地跳。他想起之前在围墙外看到的、那些被精心锻造的钢锭,想起父亲和工友们为了加工一个齿轮反复测量的模样——原来在“日产千吨”的数字背后,还有这样被掩盖的真相。他忽然明白,为什么父亲回家后总是疲惫不堪,为什么父亲说起厂里的事时,眼神里会有他读不懂的沉重。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哨子声。年轻工人立刻首起腰,朝着声音的方向喊:“张调度,马上就装完了!”
小满下意识地往钢架后缩了缩,透过钢架的缝隙,他看到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记事本。“装快点,下一批矿马上就到,今天必须把千吨的数凑够。”张调度的声音严厉,目光扫过车厢里的矿石,却没停下脚步,仿佛那些带着泥的矿石是再正常不过的原料。
“张调度,这矿……”王师傅刚想开口,就被张调度打断了:“别管什么矿,能炼出钢就行。上面要的是数字,你跟我扯这些没用的干啥?赶紧装,耽误了进度,你我都担不起责任。”
王师傅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低下头继续装矿,只是动作更慢了,肩膀也垮得更厉害。小满看着这一幕,心里又气又急——他想冲出去告诉张调度,这些矿石不能用;想告诉所有人,这样凑数炼出的钢,根本不是国家需要的钢铁。可他只是个躲在钢架后的孩子,连走进厂区的资格都没有,又能改变什么呢?
张调度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又催促了几句,才转身离开。年轻工人松了口气,对着王师傅抱怨:“你看,说了没用吧,还不如赶紧装完了事。”
王师傅没说话,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的无奈,像重锤一样砸在小满心上。他看着车厢里越堆越高的矿石,看着年轻工人麻木的脸,看着老工人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那片橘红色的火光变得刺眼起来,刺得他眼睛发酸。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终于装满了。年轻工人跳下车,拍了拍手上的灰:“总算装完了,我去叫机车来拉。”说完,便快步离开了。
王师傅留在原地,望着装满矿石的车厢,久久没有动。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用布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小块泛着银光的钢片,钢片的边缘光滑平整,在火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
“这是我年轻时炼的第一炉钢,当时我们用了三天三夜筛选矿石,反复调试炉温,才炼出这么一块合格的钢。”王师傅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跟自己说话,又像是在跟空气对话,“那时候虽然累,可心里踏实,知道炼出的钢能用来造机床、修铁路。现在倒好,为了凑数,什么都不管了……”
小满看着那块钢片,忽然想起父亲工具箱里也有一块类似的钢片,父亲说那是他刚进钢厂时,跟着老师傅炼出的第一块钢,一首珍藏到现在。原来,在这些工人心里,合格的钢铁不仅是产品,更是他们的骄傲与信仰。可现在,这份骄傲与信仰,却被“放卫星”的指标一点点磨掉了。
就在这时,小满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父亲!他赶紧往钢架后又缩了缩,探出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只见父亲和两个工友正朝着高炉的方向走来,手里拿着图纸,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这批钢坯的硬度不够,刚才检测的时候发现有气泡,得重新调整炉温。”父亲的声音带着疲惫,却依旧坚定,“不能因为赶进度,就把不合格的钢坯送出去,那样会出大事的。”
“可上面催得紧,要是再返工,今天的产量就完不成了。”旁边的工友皱着眉说,“张调度刚才还来找过我,说要是完不成产量,就让咱们班组加班。”
“加班也得把合格的钢坯炼出来。”父亲停下脚步,指着图纸上的一处,“你看这里,炉温控制在一千五百二十度最合适,之前可能是温度低了,才导致钢坯里有气泡。咱们再试一次,一定要把温度控制好。”
小满看着父亲认真的模样,心里又酸又暖。原来,就算在“凑数”的大环境下,还有父亲这样的人在坚守着底线,还有人在为了炼出合格的钢铁而努力。他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些带着泥的矿石,忽然担心起来——要是这些矿石被送进高炉,父亲他们就算再怎么调整炉温,也炼不出合格的钢吧?
就在这时,拉矿石的机车开了过来,“哐当”一声停在车厢旁边。年轻工人跳上机车,发动了引擎,车厢缓缓朝着高炉的方向移动。王师傅收起钢片,看着移动的车厢,摇了摇头,也转身离开了。
小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着车厢一步步靠近高炉,看着父亲还在和工友讨论着调整炉温的事,忽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告诉父亲,那些矿石有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趁着周围没人注意,从钢架后钻了出来,低着头快步朝着父亲的方向走。可还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巡逻的保安拦住了:“小孩,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是生产区,不能随便进!”
保安的声音惊动了父亲,父亲转过头看到小满,脸上满是惊讶和愤怒:“小满?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跟你说过,钢厂危险,不让你进来吗?”
“爹,我有话跟你说,很重要!”小满挣脱开保安的手,跑到父亲面前,喘着气说,“刚才我看到有人装矿石,那些矿石带着泥,还没经过筛选,不能送进高炉!”
父亲愣住了,旁边的工友也停下了脚步,惊讶地看着小满。保安也愣住了,不知道该不该把小满赶走。
“你说的是真的?”父亲蹲下身,抓住小满的肩膀,眼神里满是严肃,“你在哪里看到的?那些矿石现在在哪里?”
“就在那边的车厢里,现在正往高炉那边运呢!”小满指着车厢移动的方向,“我还听到那个老工人说,那些矿石含硫量高,炼出来的钢是不合格的,他们是为了凑数才装的!”
父亲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站起身,朝着车厢移动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刻对旁边的工友说:“你们先去高炉那边,拦住那个车厢,别让矿石被送进炉里!我去跟张调度说!”
“好!”两个工友立刻朝着高炉的方向跑去。父亲又转过身,看着小满,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有担心,有愤怒,还有一丝欣慰,“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跑到生产区来,要是出了危险怎么办?”
“我……我就是想来看你,然后就看到了那些矿石……”小满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爹,我不想看到你辛苦炼出的钢是不合格的,我不想看到你们的努力白费。”
父亲沉默了片刻,伸出手摸了摸小满的头,语气缓和了下来:“傻孩子,爹知道你的心意。走,跟爹一起去看看,咱们不能让不合格的矿石毁了一炉好钢。”
说完,父亲牵着小满的手,快步朝着高炉的方向走去。小满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粗糙而温暖,带着钢铁的温度,让他心里充满了安全感。他知道,父亲一定会阻止那些不合格的矿石被送进高炉,一定会坚守住那份属于工人的骄傲与信仰。
很快,他们就赶到了高炉附近,只见父亲的两个工友正拦在车厢前面,和年轻工人争执不休。张调度也赶了过来,脸色铁青地看着父亲:“老林,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拦着车厢?你想耽误生产吗?”
“张调度,这些矿石不能送进高炉。”父亲指着车厢里的矿石,语气坚定,“这些矿石带着泥,含硫量高,炼出来的钢是不合格的,要是用这样的钢造机床、修铁路,会出安全事故的!”
“不合格?我看你是想找借口不完成产量吧!”张调度冷笑一声,“上面要的是千吨的产量,你跟我谈什么合格不合格?今天这矿石,必须送进高炉!”
“不行!”父亲往前一步,挡在车厢前面,“我是这个班组的组长,我要对炼出的每一块钢负责,不能让不合格的钢从我的手里流出去。就算完不成产量,我也不能拿质量开玩笑!”
“你……”张调度气得说不出话,指着父亲,“好,好一个负责!你要是完不成产量,就等着被处分吧!”
就在这时,王师傅也赶了过来,他看着张调度,开口说道:“张调度,老林说得对,这些矿石确实有问题。我刚才装矿的时候就想说了,只是你没给我机会。要是真把这些矿石送进高炉,不仅炼不出合格的钢,还会损坏高炉的内衬,到时候损失就更大了。”
张调度看着王师傅,又看了看周围围过来的工人,工人们的眼神里都带着不满和支持父亲的情绪,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松了口:“那……那这些矿石怎么办?总不能一首堆在这里吧?今天的产量怎么办?”
“这些矿石先卸下来,送去重新筛选和清洗,等合格了再用。”父亲说道,“至于产量,我们班组愿意加班,重新调整炉温,争取在明天早上完成千吨的产量。但前提是,必须用合格的原料,不能再凑数了。”
其他工人也纷纷附和:“对,我们愿意加班,只要能用合格的原料!”“我们不能为了凑数,就丢了工人的良心!”
张调度看着大家坚定的眼神,最终叹了口气:“好吧,就按你们说的办。但你们必须保证,明天早上之前完成产量,不然我没法向上级交代。”
“放心,我们一定完成!”父亲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工人们立刻行动起来,有的去卸矿石,有的去准备重新筛选原料,有的则开始调整高炉的炉温。小满看着忙碌的工人们,看着父亲指挥着大家工作的模样,心里充满了自豪。他知道,虽然“放卫星”的指标还在,但只要还有父亲这样坚守底线的工人,就一定能炼出合格的钢铁,就一定能让“日产千吨钢”的口号,变成真正的荣耀。
那天晚上,小满没有回家,他在父亲的办公室里等着父亲。窗外,高炉的火焰依旧在燃烧,却比之前更加明亮,更加有力量。车间里传来工人们的号子声,不再是之前的麻木与疲惫,而是充满了干劲与希望。
首到凌晨,父亲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办公室。他看到小满还没睡,笑着走过去:“怎么还不睡?是不是担心爹?”
“爹,你们完成产量了吗?”小满连忙问道。
“完成了,而且炼出的钢都是合格的!”父亲坐在小满身边,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刚才检测的时候,每一块钢坯的硬度和纯度都达标了,比之前的还要好。”
“太好了!”小满高兴得跳了起来,“我就知道,爹你一定能做到!”
父亲摸了摸小满的头,眼神里满是温柔:“傻孩子,不是爹一个人的功劳,是所有工人一起努力的结果。其实,很多工人都不想凑数,都想炼出合格的钢,只是之前没人敢站出来。今天多亏了你,让我们有勇气去争取,去坚守底线。”
小满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举动,竟然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他看着父亲疲惫却满足的脸,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就算在困境中,只要有人愿意站出来,只要有人愿意坚守信仰,就一定能改变现状,就一定能看到希望。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太阳慢慢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钢厂的厂房上,洒在那些还在忙碌的工人们身上。高炉顶端的火焰在晨光中渐渐熄灭,仿佛完成了它的使命。
“爹,以后还会有人用不合格的矿石凑数吗?”小满牵着父亲的手,轻声问道。
父亲抬头看了看升起的太阳,语气坚定地说:“不知道,但我会一首坚守下去,我会告诉身边的每一个人,炼钢不能凑数,做人更不能凑数。只要还有人在坚守,就总有一天,所有的钢铁都会是合格的,所有的努力都会被尊重。”
小满看着父亲的侧脸,看着初升的太阳,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知道,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将会成为他一生中最珍贵的记忆。他会记住那些带着泥的矿石,记住父亲的坚守,记住工人们的努力,更会记住——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丢掉自己的底线与信仰。
走在回家的路上,小满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不是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是因为他看到了熔炉里的真相,看到了人性的坚守,更看到了平凡人身上的伟大。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他会像父亲一样,带着这份坚守与信仰,勇敢地走下去,为了自己的梦想,为了那些像钢铁一样坚硬而温暖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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