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躲在冰冷的钢架后面，那老工人的叹息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猝不及防地楔入他的心底。“凑数”、“返工”——这两个词在他脑海里疯狂碰撞，溅起一片冰冷的火星。他想起父亲林永贵在昏黄灯光下擦拭游标卡尺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说“差一丝一毫，这铁疙瘩就是废料”时那种不容置疑的严肃。可现在，这些带着泥土、仿佛刚从山体里粗暴剥离出来的矿石，竟然要被送进那座他心目中神圣无比的高炉？
一股混杂着背叛和愤怒的情绪攫住了他。他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工人，尤其是那个年轻人，动作麻利却带着一种麻木，铁锹挥舞，将那些暗红色的、棱角粗糙的矿石哐当哐当地铲进车厢。那声音不像是在添加燃料，倒像是在为某种虚假的繁荣堆砌坟墓。老工人动作迟缓，每一次下铲都像是在进行无声的抗议，但他终究没有停下。
不行！不能让他们得逞！小满的拳头攥紧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他要知道这些“凑数”的矿石会被运到哪里，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被真相灼烧后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像一只灵巧的野猫，借着堆叠的耐火砖、废弃的钢模以及庞大的管道阴影，紧紧跟随着那辆装满“罪证”的车厢。
车轮在铁轨上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摩擦声，穿过弥漫着硫磺和金属粉尘的空气，最终停在了一座体型稍小、显得有几分陈旧的三号高炉前。这里的忙碌景象与他父亲所在的、备受重视的一号主力高炉截然不同。工人们脸上少了那种创造纪录的亢奋，多了几分习以为常的疲惫和漠然。调度员的吆喝声也显得有气无力。
小满屏住呼吸，躲在一个盛放浇铸沙箱的角落，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看到那节车厢被精准地对接到上料平台，卷扬机开始工作，巨大的翻斗缓缓倾斜——那些带着泥土的、未经过充分冶炼的矿石，混杂着一些成分不明的废铁料，如同决堤的肮脏洪流，一股脑地倾泻进高炉的投料口。
就在那一瞬间，高炉顶端那咆哮的、象征着力量和温度的火焰，似乎猛地蹿高了一下，颜色变得有些异常的、发白的明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仿佛被那污秽的“食物”噎住了一般。炉体内部传来一阵沉闷的、极不稳定的轰鸣，像是巨兽消化不良的呻吟。
“妈的，又是这种料！”一个离小满不远的炉前工啐了一口，用带着厚手套的手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这炉况能好才见鬼了！”
“少废话，盯着点风压和温度！三号炉不就是干这个的？”旁边一个像是班长模样的人低声呵斥，但眉头也紧紧锁着，眼睛死死盯着观测孔里那变幻不定的火光。
小满的心沉了下去。原来，这不是偶然，而是常态！“三号炉不就是干这个的”——这句话像冰水一样浇透了他。他忽然明白了，在这座庞大的钢厂里，光鲜的“卫星”背后，存在着一条心照不宣的等级链条。那些要求极高的、用于制造关键部件的优质钢，由父亲那样技术最精湛的工人在最好的炉子上精心冶炼；而这些来路不明、质量低劣的原料，则被塞进这些次要的、承担着“消化”和“凑数”任务的炉子里，炼出些什么，似乎己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被计入了那个庞大的“千吨”数字里。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哨声和突如其来的骚动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好！炉温波动太大！要出事了！”观测孔前的工人猛地回头，声音带着惊恐。
只见那三号高炉的炉体开始不规律地剧烈震动，投料口下方用于出渣的铁口附近，暗红色的、粘稠的、未能充分反应的矿渣和半熔化的铁水混合物，像溃烂的脓疮一样，不受控制地向外喷涌、滴淌！它们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和地面，瞬间凝固成扭曲、狰狞、布满气泡和杂质的怪异疙瘩，散发出刺鼻的硫磺味和浓烟。
“快！堵住铁口！加大鼓风！快！”班长声嘶力竭地吼着，工人们手忙脚乱地拿起长长的钢钎和泥炮冲上前去。
现场一片混乱。灼热的气浪逼得人无法靠近，呛人的烟雾弥漫开来。与父亲所在的一号高炉那种井然有序、充满力量感的生产场景相比，这里更像是一个失控的、丑陋的灾难现场。小满躲在暗处，看着那些工人在危险中奋力补救，看着地上那一片狼藉的、如同呕吐物般的凝固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代代追风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这就是“凑数”的代价！这就是那些红色标语背后，被刻意掩盖的、冰冷的真相！它不仅仅生产出无用的废品，更是在肆意浪费着工人们的汗水，透支着设备的生命，甚至随时可能吞噬人的安全！
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一种强烈的欲望驱使着他，他要立刻找到父亲，把他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他！他要让父亲知道，他所坚守的“精细”在另一个角落正被如何粗暴地践踏！
小满像一支离弦的箭，沿着来时的路，不顾一切地向着一号高炉的方向飞奔。他穿过纵横交错的管道，绕过轰鸣的机器，耳边是依旧高亢的广播喇叭声，但此刻在他听来，那声音无比刺耳和虚伪。
当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冲到一号高炉车间那熟悉的安全门外时，正好看到父亲林永贵和几个工友一边讨论着图纸，一边从里面走出来，似乎刚结束一轮紧张的冶炼。父亲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里还残留着专注于技术难题时的锐利。
“爹！爹！”小满冲上去，一把抓住父亲沾满油污的工装袖子，因为跑得太急和情绪激动，话都说不连贯，“我……我看到了！三号炉……他们把没炼熟的矿石，带着泥……首接倒进去了！然后……然后炉子就……就喷了！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林建国脸上的疲惫瞬间冻结，继而化为震惊和难以置信。他蹲下身，双手用力抓住儿子的肩膀，目光如炬：“小满！你说清楚！你在哪里看到的？三号炉怎么了？”他周围的工友们也纷纷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惊疑。
小满竭力平复着呼吸，将自己如何溜进料场，如何听到老工人的叹息，如何跟踪车厢，如何目睹三号高炉吞下那些劣质原料后发生喷溅和失控的整个过程，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地讲了出来。他描述着那暗红色的、带着泥土的矿石，描述着炉火异常的闪烁，描述着那喷涌出的、无法凝固的、丑陋的“铁疙瘩”，以及现场弥漫的恐慌和混乱。
随着小满的叙述，林永贵的脸色越来越沉，嘴唇紧抿成一条坚硬的首线，抓住儿子肩膀的手也不自觉地用力。他身边的工友们也开始窃窃私语，语气中充满了愤懑和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奈。
“老林，这……这太胡来了！这不是糟蹋东西吗？”
“我早就说过，三号炉那边老是吃这种‘杂粮’，早晚要出大问题！”
“今天只是喷渣，万一……万一要是炉缸烧穿了呢？”
林建国缓缓站起身，目光越过儿子的头顶，投向三号高炉所在的方向，尽管隔着厂房和距离，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那双常年与钢铁打交道、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没有立刻咆哮，也没有立刻去找人理论。那种沉默，比他发怒更让人感到压抑。小满仰头看着父亲，看着他那如同被风雨侵蚀过的岩石般的侧脸，看着他眼神中翻涌着的怒火、痛心，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无力感。
“爹……”小满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林建国低下头，看着儿子那双清澈的、映照着车间火光和自己沉重身影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困惑、恐惧，以及一丝因为告发了“坏事”而带来的不安。他抬起那只巨大的、粗糙的手，非常轻、非常缓地放在了小满的头上。
“孩子，”他的声音异常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的摩擦感，“你看到的……是真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混合着钢铁、机油和硫磺的味道，是他呼吸了半辈子的、属于钢厂的味道。但此刻，这味道里似乎掺杂了别的、令人作呕的东西。
“可是……”小满急切地想问，想得到答案，想得到父亲能扭转这一切的承诺。
林建国却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钢筋水泥的墙壁，看到了那片正在上演的荒唐和危险。
“有些事……”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用一种混合着无尽疲惫和一丝尚未泯灭的坚毅的语气说，“不是你看到了，就能立刻改变的。”
他拉起小满的手，那手心滚烫，带着钢铁的余温。
“走，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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