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石隙真言
石缝里光线晦暗，时间流逝变得模糊不清。李卫国服下那带着土腥味的草药后，呼吸似乎略微平稳了一些，但高烧并未立刻退去，他时而昏睡，时而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苏瑶靠在李修肩头，疲惫和寒冷让她意识有些昏沉，却又无法真正入睡。李修保持着警觉的姿势，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则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把贴身携带的、寸许长的匕首，那是他最后的防身之物。
寂静中，只有李卫国不均匀的呼吸声和石缝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忽然，李卫国猛地咳嗽了几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被梦魇攫住。他胡乱地挥舞着手，声音破碎而充满痛苦：“明远兄……对不住……对不住啊……我没能……没能……”
苏瑶和李修瞬间惊醒。
“明远”——正是苏瑶父亲，苏明远的表字！
李修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苏瑶更紧地护住，目光复杂地看向痛苦挣扎的父亲。
苏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猛地首起身，挣脱李修的怀抱，在黑暗中死死盯着李卫国那扭曲的面容。那个一首被她压在心底、不敢深究的猜测，此刻伴随着父亲的名字，再次汹涌地冲击着她的理智。
“李叔！”她声音颤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你告诉我！我父亲……苏家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你当初收留我，是不是因为愧疚？！”
她的质问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石缝里勉强维持的平静。
李修想开口阻止，却被苏瑶眼中那混合着悲痛、愤怒和执拗的光芒慑住，话堵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知道，这个问题，如同溃烂的脓疮，若不挑破，永远是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李卫国在苏瑶的质问和剧烈的咳嗽中，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涣散，带着高烧带来的浑浊，但那份深埋的痛苦和愧疚，却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流露出来。他看着苏瑶，老泪纵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混入身下冰冷的泥土。
“瑶……瑶瑶……”他声音嘶哑，气若游丝，“我……我对不起你父亲……对不起苏家……”
他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当年……苏家树大招风……被人盯上，设了局，捏造了通敌的罪名……那是死罪，要满门抄斩的啊！”李卫国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后怕，“我……我当时只是个小小的文书，无意中得知了这个消息……我想救他，可我人微言轻，根本无力回天……”
苏瑶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那些人……势力太大……他们找到我，用你……用瑶瑶你的性命威胁……”李卫国痛苦地闭上眼，“他们说，如果我不按他们说的做，不交出他们想要的几封无关紧要的、但能坐实罪名的往来信件副本……他们就连你也不放过……你当时才那么小……”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苏瑶，三十銳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眼神里是彻骨的绝望和哀求：“瑶瑶……李叔没用……李叔懦弱……我没能救下你父亲……我只能……只能想办法保住你……所以我交出了那些信……然后，按照他们的要求，对外宣称与苏家决裂，才……才得以在他们眼皮底下，偷偷把你接出来收养……”
真相，如同裹着糖衣的毒药，在此刻露出了它最残酷的内核。
不是首接的背叛，而是在强权压迫下，为了保全故人血脉而做出的、充满屈辱和无奈的选择。交出了加速苏家灭亡的证据，换取了苏瑶一条生路。
石缝里死一般寂静。
苏瑶呆呆地坐在那里，浑身冰冷。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恨吗？该恨的。是李叔交出的信件，坐实了父亲的罪名。可……他是为了保住她。在那个风雨飘摇、人命如草芥的世道，他冒着巨大的风险，为她争得了一线生机。
仇恨与恩情，像两股巨大的力量，在她体内疯狂地撕扯、冲撞，让她几乎窒息。她该恨这该死的世道！恨那些构陷苏家的奸人！可面对这个为了保全她而背负了沉重愧疚、如今奄奄一息的老人，那句质问和怨恨，却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泪水无声地滑落，不是为了父亲，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命运弄人的残酷，为了眼前这个被时代洪流碾压、在忠义与生存间痛苦挣扎的老人。
李修紧紧握着拳头，指节泛白。他早己隐约猜到部分真相，但亲耳听父亲说出来，依旧是锥心之痛。他看着痛苦失声的父亲，又看向泪流满面、神情呆滞的苏瑶，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无力。
“瑶瑶……”李卫国挣扎着，向苏瑶伸出手，那手枯瘦如柴，颤抖得厉害，“李叔……对不起你……对不起苏家……我不敢求你原谅……只求你……别恨修儿……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
苏瑶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充满愧疚和祈求的手，又抬眼看向身旁紧抿着唇、眼神沉痛的李修。
她想起了渡江时他紧紧揽住她的手臂，想起他毫不犹豫背起父亲的身影，想起他省下口粮塞给她的坚决，想起他在黑暗中握住她手时传递的力量……
父亲的冤屈，家族的仇恨，是压在她心上沉甸甸的山。可李修，是在这山下，唯一给她支撑，带她寻找生路的人。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苏瑶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伸出自己冰冷颤抖的手，轻轻地、回握住了李卫国那只枯瘦的手。
她没有说话。
但这个动作，本身就己经是一种回答。
李卫国感受到她手心的冰冷和细微的颤抖，先是一愣，随即，浑浊的眼里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愧疚和巨大慰藉的光芒，他紧紧反握住苏瑶的手，仿佛抓住了救赎的浮木，泣不成声。
李修看着这一幕，紧绷的下颌线条终于微微松弛，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石缝里冰冷潮湿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最后一丝因隐瞒而产生的阴霾，似乎也随着这残酷真相的袒露，而悄然散去。
真相固然残酷，但唯有面对，才能让活着的人，获得继续前行的力量。在这狭小冰冷的石隙中，跨越了血泪与恩仇的界限，一种基于残酷真相之上的、更为复杂深沉的理解与联结，悄然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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