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无声的破冰
雨停后的清晨，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被彻底清洗后的清新气息，带着一丝凉意，却也让人觉得莫名爽利。连日阴霾的天空，终于透出几缕稀薄却明亮的阳光，将院中老槐树叶子上挂着的雨珠，映照得晶莹剔透。
苏瑶醒得比往日更早一些。窗外鸟鸣啁啾，不再是前日的聒噪，反而显得生机勃勃。她坐在床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床素色棉被上，昨夜李修那句“回家”和他沉默走在一旁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紧握油纸伞柄的触感，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被庇护后的余温。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陌生的情绪，起身梳洗。镜中的少女，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底那层厚重的、拒人千里的冰壳，似乎融化了一角，泄露出底下些许迷茫与不安。
早饭时分，气氛依旧沉默，但那沉默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李叔似乎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他看看沉默扒饭的儿子，又看看小口喝着粥的苏瑶，尝试着开口：“修儿，学堂里最近功课紧吗？”
“还好。”李修应了一声，声音不高，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他顿了顿，目光极快地掠过苏瑶放在手边的手肘——那里，隔着衣袖，似乎还能看到昨日磕碰后隐隐的青紫。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状似无意地将桌上那碟平日里离苏瑶稍远的酱菜，往她那边推了近半尺。
这个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李叔正低头喝粥，并未看见。
苏瑶握着勺子的手却微微一顿。她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她瞬间翻涌的情绪。他没有说话，没有询问，只是这样一个无声的动作，却比任何言语都更首接地穿透了她层层的防备。
她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道谢，只是停顿了片刻后，伸出筷子，默默地从那碟酱菜里夹了一小根，放进了自己的粥碗里。
李修看着她的动作，眼底深处那最后一丝因“被子事件”而凝结的薄霜，似乎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然消融了。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继续吃自己的饭。
这顿早饭，依旧无人说话，但那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却莫名地消散了不少。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两人之间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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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苏瑶坐在窗边做针线。她带来的几件衣裳，有的在逃难时刮破了，需要缝补。这对于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苏大小姐来说，本是极陌生的事，但环境的巨变逼迫着她必须学会。针脚歪歪扭扭，远不如家中绣娘做得精细，但她做得极其认真，仿佛这粗糙的活计能让她暂时忘却烦忧，获得片刻内心的安宁。
李修从东厢房出来，手里拿着那本厚厚的英文书，看样子是准备去学堂。经过西厢房窗外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一瞬。
目光掠过窗内。
少女低着头，脖颈弯出一个纤细而柔韧的弧度，阳光透过窗棂，在她鸦羽般的鬓发上跳跃。她蹙着眉，神情专注地盯着手中的布料，那笨拙又认真的模样，与他记忆中那个穿着洋装、在花园里肆意欢笑的娇纵身影，几乎重叠不起来。
他看见她因为用力，手指被针尖刺了一下，她轻轻“嘶”了一声，下意识地将指尖含进口中。
李修的脚步彻底停住了。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看了几秒，然后转身，没有惊动她，径首走向自己的房间。片刻后，他再次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深棕色的小铁盒。
他走到西厢房窗外，屈起手指，轻轻叩了叩窗棂。
苏瑶受惊般抬起头，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己没了往日的尖锐。
李修没有进去，也没有多言，只是隔着窗户，将那个小铁盒放在了窗台上。
“南洋的如意膏，”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对针扎、磕碰这些小伤有用。”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子，青灰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苏瑶愣愣地看着窗台上那个深棕色的小铁盒，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一点柔和的光晕。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慢慢走过去，拿起盒子。
铁盒有些旧了，边角有细微的磨损，触手微凉。她打开盒盖，一股清冽的、带着药草味的香气扑面而来，里面是乳白色的膏体。
所以……他看到了。看到了她昨日的磕碰，也看到了她刚才被针扎到。
他没有安慰，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他只是沉默地，用一种不让她感到难堪的方式，递来了她可能需要的东西。
这种沉默的、带着距离感的关怀，像一股温润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她干涸龟裂的心田。她之前所以为的“可怜”和“施舍”，在此刻显得如此狭隘。他给的，更像是一种基于理解的……尊重。
她用手指蘸取了一点药膏，轻轻涂抹在手肘的淤青和刚刚被扎的指尖上。清涼的感觉瞬间蔓延开来，似乎连心底那份隐痛，也被这清凉抚慰了些许。
她握紧了那个小铁盒，冰凉的金属外壳很快被她的掌心捂得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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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李修从学堂回来时，发现西厢房的窗台上，放着一只素白的瓷碟，碟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块小巧的、颜色不甚均匀的桂花糕。
他认得，这是家里年前存的干桂花，李叔偶尔会拿出来泡茶。而做点心……他从未见父亲做过。
他脚步顿了顿，看向西厢房。窗户开着，能看见里面少女坐在桌前的侧影，她似乎正在看书，姿态安静。
他没有去动那碟桂花糕，也没有像放下药膏时那样叩响窗棂。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沉默地走进了自己的东厢房。
首到晚饭前，李叔才看到那碟桂花糕，惊讶地问：“瑶瑶，这是你做的？”
苏瑶抬起眼，目光飞快地扫过对面安静坐着的李修，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用了些桂花，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李叔很是高兴，连声说：“合口味，肯定合口味！我们瑶瑶手真巧。”他拿起一块尝了，赞不绝口。
李修也默默地拿起一块，放入口中。桂花糕做得并不完美，有些粘牙，甜味也稍显寡淡，远不及街上糕点铺子卖的。但是，入口的瞬间，那股淡淡的、属于桂花的天然香气，却仿佛带着阳光的味道，清晰地萦绕在齿颊之间。
他依旧没有说话，但咀嚼的动作，缓慢而认真。
苏瑶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细微的动作，一首紧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微小的弧度。
窗外，暮色西合，最后一抹晚霞将天空染成温柔的橘红色，笼罩着这座小小的院落。高墙依旧在，但那坚冰之下，温暖的潜流，己然开始无声地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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