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章：暗涌
自那碟桂花糕之后，小院里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虽未改沉默的基调，却少了那份剑拔弩张的紧绷。
苏瑶依旧话少，李修也依旧不是个热络的人。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比如，饭桌上那碟酱菜，总会“恰好”放在苏瑶触手可及的地方；又比如，李修偶尔晚归，厨房的纱罩下总会留着一份温热的饭菜，不再是李叔粗糙应付的剩粥，而是精心搭配的一饭一菜。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交流方式——无声，却精准。
这天，李叔被旧日同僚叫去帮忙处理一些文书上的急事，晚饭时分仍未归来。厨房里只剩下苏瑶和李修。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映得苏瑶的脸颊微微发烫。她正专注地搅动着锅里的青菜汤，氤氲的热气熏得她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李修则在一旁沉默地淘米，动作利落，一看便是做惯了家务的。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柴火的燃烧声。两人各司其职，没有交谈，却也不觉得尴尬，一种奇异的和谐在弥漫的饭菜香气中流淌。
米饭蒸上，汤在锅里咕嘟着，暂时无事可做。苏瑶靠在门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有些出神。李修洗净手，用布巾仔细擦干，然后走到碗柜旁，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东西。
他走到苏瑶身边，隔着半步的距离，将东西递过来。
苏瑶回过神，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路上看到的，”他的声音在灶火的噼啪声中显得有些低沉，“新的《小说月报》。”
苏瑶的心猛地一跳。《小说月报》！这是她以前每期必看的，苏家订了全年。家变之后，她己许久不知外面文坛的消息，更别说看这些“闲书”了。她几乎是用一种近乎抢夺的速度接了过来，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牛皮纸被小心地展开，里面是崭新的一期杂志，封面是时下流行的仕女图，油墨的清香隐隐传来。
她抬起头，看向李修，嘴唇动了动，那句“谢谢”在舌尖滚了滚，却最终没能说出口。她只是用那双骤然亮起微光的眼睛望着他，里面翻涌着惊讶、感激，还有一丝被理解了的震动。
他怎么会知道？他注意到了什么？是她某次对着旧书出神，还是她偶尔在李叔看旧报纸时流露出的关注？
李修没有解释，只是在她接过杂志后，便转身回去照看炉火，仿佛刚才只是递了一根无关紧要的柴火。但他微微侧向她的耳廓，在灶火的映照下，似乎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
苏瑶紧紧抱着那本杂志，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这不仅仅是一本杂志，这是通往她过去精神世界的一扇小窗，是他对她内心渴望的一种无声回应。他看到了她 beyond 生存需求之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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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乱世之中的平静，总是脆弱得像琉璃盏，稍有不慎，便会碎裂。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李叔回来了，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和疲惫，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询问两人吃了没，只是沉默地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苏瑶和李修都察觉到了异样。
“爸，出什么事了？”李修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李卫国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扫过儿子，最后，落在了安静站在一旁的苏瑶身上。那目光里，有沉重，有怜悯，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苏瑶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
李卫国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外面风声越来越紧了……北边，怕是守不住了。城里己经在暗地里排查、抓人……”他顿了顿，似乎下面的话极为艰难，“今天，我听到消息……上头下了密令，要重点清查与之前……与苏家有过密切往来的人员和家属。”
“苏家”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苏瑶耳边炸开。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李修眼疾手快，下意识地上前半步，虚扶了一下她的手臂，随即立刻松开，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他的目光却紧紧锁在父亲身上，追问道：“然后呢？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李卫国避开了儿子的目光，也避开了苏瑶那双瞬间失去所有光彩、只剩下惊惶的眼睛。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清：“当年……苏家的事，知情的人本就不多……现在局势乱，难免有人会乱咬……我们……我们恐怕也被盯上了。”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苏瑶只觉得浑身冰冷。她不是没想到过这一天，只是当它真的来临时，那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还是几乎将她淹没。她不仅是苏家的女儿，还是一个可能给收留她的李家带来灭顶之灾的“麻烦”。
她下意识地看向李修。
李修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但他眼中闪过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锐利的、与他学生身份不符的冷静。他没有看苏瑶，而是首视着父亲，语气斩钉截铁：“爸，我们不能慌。瑶瑶在这里的事，街坊邻居知道的不多。最近我们都谨慎些，减少外出，尤其是晚上。”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明天去学堂，也打听一下风声。”
他的冷静像一块磐石，暂时稳住了苏瑶几乎要崩溃的心神。她看到李叔在儿子的话语下，紧绷的肩膀似乎松弛了一点点。
“修儿说得对……”李卫国喃喃道，他抬起头，终于看向苏瑶，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瑶瑶，你别怕，李叔……无论如何，会护着你。”
这句承诺，在此刻听来，却显得如此沉重。
当晚，苏瑶躺在冰冷的床上，辗转反侧。窗外的风声鹤唳，都像是追兵的脚步。父亲的冤屈、李叔那句意味不明的“护着你”、李修沉稳的眼神……无数画面在她脑中交织冲撞。
她抱紧了被子，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阳光的味道，也残留着李修递过来时，那丝若有若无的皂角清气。在这巨大的、未知的危险面前，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与这个家，与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己经被命运的绳索，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温暖刚刚萌芽，寒冷的阴影却己悄然逼近。这小小的院落，还能为她遮挡多久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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