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喜悦尚未完全散去，冬日的寒意己悄然探头。这天傍晚，李修从学堂回来，脸色却不似往日平和，眉宇间带着一丝压抑的愠怒。
苏瑶正坐在屋檐下，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缝制一件冬衣，用的是他们用秋粮从村里换来的、厚实些的粗布。她抬头看见李修的神情，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迎上去：“怎么了？学堂里有事？”
李修没立刻回答，将布包重重地放在院里的石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才抹了把嘴，沉声道：“镇上来了文书，说要各村学堂推行‘新式教学’，增加算术、格物（物理）课时，还要考核。原有的蒙学内容，要削减。”
苏瑶愣了一下。她不太懂什么是“新式教学”，但看李修的脸色，知道这不是好事。“削减蒙学？那孩子们刚认得几个字，岂不是又要忘了？”
“岂止是忘！”李修的语气带着明显的烦躁，“那些新内容，连我都未曾深究，如何去教？镇上说会派发教材，组织先生学习，可……那需要时间！眼下这考核，分明是强人所难！”他越说越气，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这些官老爷，只知道坐在衙门里发号施令，哪里知道我们这里的难处！孩子们连《三字经》都还没念顺溜！”
他的声音有些大，惊动了屋里休息的李卫国。李卫国拄着棍子走出来，看着儿子：“修儿，何事动气？”
李修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火气，将事情简单说了。
李卫国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既然是上头的命令，总有其道理。新学问，学了总不是坏事。你……尽力便是。”
“尽力？”李修猛地转过头，声音不由得又拔高了些，“爹，您知道那些新教材要多费多少工夫吗？我白天教课，下午还要去河工，晚上备课到深夜，如今又要学这些……我哪里还有时间顾得上家里？顾得上地里的活计？”
他最后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股莫名的迁怒。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一下，但正在气头上，并未立刻收回。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风声穿过光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苏瑶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一些。她看着李修，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低下头，默默走回屋檐下，重新拿起那件未做完的冬衣，手指却有些发抖，针尖几次都未能准确穿过布眼。
李卫国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苏瑶，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慢慢踱回了屋里。
李修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分，迁怒于苏瑶是不对的。家里的活计，地里的劳作，苏瑶承担的一点不比他少，甚至更多。可那股来自外部的、无力改变现状的憋闷和压力，让他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看着苏瑶沉默而单薄的背影，心里一阵懊悔，想上前说些什么，可那点属于读书人的、可笑的自尊心，又让他拉不下脸来。
晚饭时，气氛格外沉闷。桌上摆着稀粥和咸菜，还有苏瑶特意用新黍面做的饼子，但谁都吃得没什么滋味。李修几次想开口，看到苏瑶始终低垂着眼睑，默默吃饭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夜里，两人躺在炕上，中间却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墙。往常，即便不说话，也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和温度，但今夜，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沉默。
苏瑶背对着李修，睁着眼睛，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她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她理解李修的难处和压力，知道他并非有意责怪她。可那句“顾不上家里”，还是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的心里。她不怕吃苦，不怕劳累，只怕自己成了他的拖累，只怕这个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会因为外界的风雨而产生裂痕。
李修同样无法入睡。他听着苏瑶极力压抑的、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知道她也没睡。他想起她白天缝制冬衣时专注的样子，想起她打理菜地时额角的汗水，想起她总是将稠粥留给他和李叔……一股强烈的自责涌上心头。
他翻了个身，面向苏瑶的背影，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地打破了沉寂：
“……对不起。”
苏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李修继续低声说道，语气里带着疲惫和懊恼：“我不该那么说。学堂的事，是我心里着急，不该冲你发火……家里的事，地里的活，多亏有你。”
苏瑶依旧沉默着，但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弛了一点点。
李修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
“那些新学问，”他叹了口气，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不是不愿学，是怕……怕教不好，耽误了孩子们，也……也让你跟着操心。”
良久，就在李修以为她不会再理会自己时，苏瑶轻轻动了一下，低低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
“……我知道你不容易。”
她没有说“没关系”，但这句“我知道”，却比任何原谅都更让李修心头发酸。他手臂用力，将她有些冰凉的身体揽入怀中。苏瑶起初还微微抗拒了一下，但随即便放松下来，将脸埋在了他的胸前。
隔阂的冰层，在笨拙的道歉和简单的理解中，开始悄然融化。
“明天，”李修搂着她，在她耳边低语，“我去跟村长说说，看能不能把河工的活计调整一下，或者……家里的地，明年我们少种一点坡地。”
“不用。”苏瑶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却清晰，“地不能荒。学堂的事要紧，家里……有我。”
李修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心中百感交集。外界的风雨或许无法避免，但只要他们彼此扶持，这小小的家，便依然是狂风暴雨中，最温暖的港湾。
微澜过后，河水终将归于平静，甚至因为这番搅动，而更加清澈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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