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马的鼻息，伤者的呻吟，兵器碰撞的余音，所有声音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
活下来的人，无论是大靖的残兵，还是北狄的骑兵，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两只被圈禁的败犬，和那个持弓立马的男人。
沈轻语从沙丘上一步步走下。
她的裙摆拂过浸透鲜血的沙土，却没有沾染半分污秽，像走在自家的庭院里。
黑甲骑兵在她面前分开一条通路，马蹄不安地刨着地，却不敢发出一声嘶鸣。
赵恒和赵恪，一个瘫着，一个跪着，像两条被斗败的狗，在尘土里喘气。
赵恒满身血污，他看着走近的沈轻语，眼里除了怨毒，更多的是一种彻底的、荒谬的不解。
赵恪捂着被箭矢洞穿的手腕，血从指缝里渗出，他却只是低着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漏风的笑声。
季无忧站在一旁，他身上的白衫依旧一尘不染，手里的桃花扇轻轻摇着，仿佛刚刚那场把天都染红的血战，只是一出他随手安排的、无伤大雅的戏。
他看着沈轻语，脸上是胜利者的从容。
“夫人，这出戏，还算精彩吧？”
沈轻语没理他，目光落在赵恪那只废掉的手上。
“你安排的？”
“是我。”季无忧坦然承认，扇子一合，“箭是我放的，但让他发疯的，是你。你我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用扇骨点了点地上那两个皇子，语气轻快。
“赵氏的根，烂了。一个勾结外敌，一个弑兄篡位。这出戏传回京城，无论谁活下来，这大靖的江山，都坐不稳了。”
他的声音发飘，每个字都透着一股烧着自己的热气。
“我并非任何皇子的人。”
他终于图穷匕见，那双桃花眼灼灼地看着沈轻语。
“我服务的，是一个比赵氏皇权更古老的存在。我们的目标，是让这腐朽的王朝，从根上彻底崩塌。”
他向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像在分享一个的秘密。
“夫人，你我做个交易。”
“我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龙椅上那位，早已油尽灯枯，全靠一味秘药吊着最后一口气。只要停了药，他不出三日，就会驾崩。”
季无忧的眼睛亮得吓人。
“你助我带走安王，我便将这秘药的配方，和皇帝的虚实，全部告诉你。”
“如何？”
他自信满满，等着沈轻语的回应。
这的确是个无法拒绝的诱惑。
沈轻语终于抬起头，看向他。
她笑了。
那笑意很淡，像冬日湖面上一层薄薄的冰。
“季无忧。”
她从怀中，慢慢掏出一件东西。
不是金银，不是信物。
是一块巴掌大小，黑沉沉的铁牌。
铁牌样式古旧，上面没有字，只刻着一只闭着眼睛的狰狞兽首。
季无忧嘴角的笑意还来不及收回，就那么僵在脸上，像一张画坏的面具。
他手里的桃花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死死盯着那块铁牌，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嘴唇开始哆嗦。
“不不可能”
他忽然神经质地笑起来，声音尖利刺耳。
“假的！这一定是假的！你伪造的！这世上，只有代行者，没有主人！”
沈轻语用指腹着那冰冷的兽首，指腹下的铁牌传来金属特有的凉意，那兽首的纹路粗粝，硌着皮肤。
“慧空禅师圆寂前，将‘千目’交给了我。”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没告诉你吗？”
她顿了顿，看着季无忧那张瞬间惨白的脸，补上了最后一刀。
“还有，你每逢雨夜，便会偷偷去城南那座废弃的土地庙，祭拜你那个被山匪杀害的妹妹。这件事，慧空禅师，应该也没告诉你吧？”
那尖利的笑声，戛然而止。
季无忧脚下不稳，向后退了一步，那一步像是踩空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跟着塌了下去。
主人
祭拜妹妹
这两个秘密，像两道天雷，在他脑子里轰然炸开。
他所有的自信，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碎得一干二净。
“从你投靠我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的计划。”
沈轻语的声音，继续不紧不慢地响起。
“我知道你想利用我，搅乱京城，让三位皇子自相残杀。”
“所以，我将计就计。”
“我让你去‘策反’赵恪，让你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
“你以为你在利用他，其实，是我在利用你，把他变成一把最锋利的、也是最没有理智的刀。”
季无忧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看着沈轻语，像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
他终于明白了。
从云台寺的黑蝎，到安王府的倒台，再到今天这场乱战
他自以为在棋盘之上，运筹帷幄。
却不知道，对方根本不在棋盘里，而在棋盘之外，冷冷地看着他这个棋子，一步步走进早已布好的陷阱。
他的一举一动，他所有的心腹，他自以为隐秘的联络，全都在“千目”真正的监视之下！
他不是执棋者。
他连棋子都算不上，他只是主人用来清扫棋盘的，一把用完即弃的扫帚。
“噗——”
一口心血，从季无忧口中喷出，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襟。
他惨笑起来，笑声癫狂，像只夜枭。
“我输了输得真彻底”
两个耶律丹的亲卫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他。
就在他被拖下去的前一刻，他猛地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冲着沈轻语嘶吼：
“你赢不了的！沈轻语！你赢不了皇帝的！”
“小心小心他身边的‘守陵人’！”
声音被风沙卷走。
战场，终于彻底安静。
耶律丹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他几步走到沈轻语面前，手指勾住王袍的系带，用力一扯。
宽大的玄黑王袍带着他身上的热气和未干的血腥味，兜头罩下，将她整个人裹住。
风沙被隔绝在外。
他高大的身影，为她挡住了战场上所有的窥探和血污。
沈轻语抬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和那道浅浅的疤。
她被裹在他的王袍里，温暖而安全，手指却在宽大的袖袍下，无意识地攥紧了袍子的内衬，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东南方，大靖京城的方向。
那里，还有一头更老，更凶狠的狼，在等着她。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深的沉重，但很快便被一片平静覆盖。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轻声开口。
“仗打完了。”
“北狄，需要一位新的大可汗。”
“你该回去了。”
耶律丹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
那双刚刚还盛满星辰大海的狼眼里，所有的光，瞬间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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