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谁敢动”,像山崩砸进死水。
朱雀大街上所有嘈杂的人声,所有有气无力的锣鼓,瞬间消失。
只剩下风穿过街边破烂旗幡时,发出的呜咽,像一场被压抑太久的哭声。
喜轿内,沈轻语的心跳停半拍。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发抖,用指甲扒开被撕烂的轿帘缝隙,死死盯着轿外那个男人。
是他。
他真的来了。
不是前世临死前,那血淋淋的噩梦重演。
不是她神志不清时,因绝望而生的幻觉。
他山一样高大的身躯就堵在轿门前,如无法逾越的屏障,将她和外面那个肮脏、要将她生吞活剥的世界,彻底隔绝。
耶律丹的目光滚烫,他看到她眼底那片死寂的灰烬,重新爆出火星。
他也看到她手里那根准备同归于尽的毒簪,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惨白。
一股暴戾的火气,从他胸膛直冲天灵盖,烧得他眼眶通红,理智寸寸断裂。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迈开长腿,大步走向那顶孤零零的红轿。
身上的玄黑王甲叶片随着他的动作相互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噪音。
每步都走得很重,青石板路面仿佛都在他脚下颤抖,那声音像重锤,狠狠砸在镇国公府那些家奴的心口。
挡在他面前的轿夫和乐师,还没等他走近,就吓得腿一软,连滚带爬地往两边墙角缩去,恨不得将自己塞进墙缝里。
他停在轿前,甚至没屑于去掀那块可笑的轿帘。
他伸出手,五指成爪,像鹰爪攫取猎物般,抓住那块红得刺眼的绸布,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一扯!
“刺啦——”
整面轿帘被他野蛮地撕成两半,碎裂的红绸像一群败落的蝴蝶,在阴沉的天光下胡乱翻飞。
光,终于照进这方狭小、闷热、充满了死亡气息的空间。
也照亮轿中那张没有一丝血色,却依旧倔强到骨子里的脸。
他探身进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抗拒,直接将她从那方囚笼里拽出来。
沈轻语整个人狠狠撞进他的怀里,脸颊贴上冰冷坚硬的甲胄,铁片硌得她骨头生疼。
但那疼痛却无比真实,真实到让她想哭。一股混杂着北方风雪、烈马汗味和烈酒的浓烈男人气息,劈头盖脸地将她包裹。
这味道霸道又熟悉,瞬间就驱散她身上那股属于镇国公府的、腐朽的熏香。
他另一只手伸过来,两根带着薄茧、粗粝的手指,精准地夹住她手里的凤头金簪,像抽走一根无力的稻草,不费吹灰之力地拿开。
“啪”地一声。
那枚她最后的尊严与武器,被他随手扔在地上,在青石板上弹跳几下,叮叮当当滚进了路边的臭水沟里,连一点声响都再听不见。
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怀里这个穿着一身刺眼嫁衣的女人,喉结因为极度的情绪而剧烈地上下滚动。
他抬起那只空着的手,用带着薄茧的拇指,重重地、甚至带着一丝惩戒意味地,擦过她的嘴唇。
那上面涂着新嫁娘的口脂,红得像血。
他的指腹粗粝,力道又大,几乎要将她娇嫩的唇瓣擦破。
动作粗暴得像在宣示所有权,可那微微发抖的指尖,却泄露了他翻江倒海的后怕。
沈轻语的身体还僵着,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看他深陷的眼窝下那片青黑,看他眉骨上那道熟悉的浅疤,看他被风雪吹得干裂起皮的嘴唇。
她眼底那片冰封了太久的死水,终于“咔嚓”一声,彻底碎裂。
她伸出另一只没有被他攥住的手,五指用力,指甲死死掐进他胸前的甲胄缝隙里,仿佛要用这种方式,确认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梦。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和盔甲碰撞的哗啦声,由远及近。
“护驾!护驾!”
“禁军在此!北狄蛮子,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京城禁军统领李威,带着数千兵马,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现场。
他脸色惨白,头盔都跑歪了。
士兵们迅速结成一个个简陋的军阵,长枪如林,明晃晃的刀锋颤巍巍地对准了那片黑色的骑兵洪流。
可当李威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他握着刀柄的手,瞬间被冷汗濡湿,黏腻得几乎握不住刀。
那不是北狄的杂牌军,更不是什么边境的游骑散兵。
那是苍狼铁骑!是传说中耶律丹用无数场血战喂出来的亲卫王牌!
每一个士兵都像钉子一样钉在马背上,人与马仿佛融为一体,身上的杀气凝练得像冰,在阴沉的天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们甚至没有正眼看李威和他身后的数千禁军,那平静又嗜血的眼神,像在看一群已经圈进围栏、待宰的羔羊。
李威艰难地咽下口唾沫,再回头看看自己这边。
虽然人数占优,但前排的士兵,腿肚子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握着长枪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筛子。
这仗,怎么打?
他拿什么打?
拿这些平日里只在京城巡街、连血都没见过几次的新兵蛋子的命,去填那三千头饿狼的牙缝吗?
李威的脑子里像有几千只蜜蜂在同时振翅,嗡嗡作响。
他知道,只要他愚蠢地喊出一个“杀”字,今日的朱雀大街,立刻就会变成一条名副其实的血河。
而他李威,将作为引爆两国战争的罪人,被活活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耶律丹甚至没回头,弯下腰穿过沈轻语的膝弯,另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的后背,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蛮横姿态,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动作粗暴,却稳得没有一丝摇晃。
沈轻语下意识地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遍。
她的脸颊贴上冰冷的甲胄,铁片下的心跳声,沉稳、滚烫,隔着皮肉和骨骼,一下一下,有力地敲击在她的耳膜上。
咚,咚,咚。
像在告诉她,别怕,都结束了。
耶律丹抱着她,转身,走向自己的战马。
那三千苍狼铁骑的目光,随着他的移动而同步移动,无形的压力,让禁军好不容易组成的包围圈,竟不自觉地向后蠕动了半步。
他将沈轻语稳稳放在高大的马鞍上,让她坐在自己身前,随即翻身上马,用自己的胸膛和双臂,将她完全护在怀里,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堡垒。
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调转马头,第一次正眼看向那个脸色惨白如纸的禁军统领。
他的目光,轻蔑地扫过地上那顶被撕成破烂的喜轿,嘴角勾起一抹野兽般的、残忍的弧度。
“回去告诉赵渊。”他对着李威,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条死寂的长街,“他的人,配不上我北狄的王后。这顶轿子,连给我王后的战马抬脚都不配。”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皇宫最深处那张龙椅上,声音冷得像北地的玄冰。
“让他,另择吉日,给自己办一场风光大葬吧。”
怀中的沈轻语身体剧烈一震,猛地抬头看他。
他低下头,那双狼眼里,所有的疯狂和杀意都在瞬间褪去,只剩下两团足以融化冰雪的、滚烫的火焰,清晰地映出她苍白的、带着震惊的小脸。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现在,你是我的了。”
然后,他再次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对着整个京城,对着天下人,朗声宣告。
“今日,我带走我的妻子。”
“聘礼,”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一道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开,“是北狄与大靖此后,百年和平盟约!”
李威的脑子“轰”地一声,彻底炸了。
百年和平这四个字像四座无法撼动的大山,轰然压下,把他砸得头晕眼花,喘不过气。
这不是聘礼,这是递给陛下的国书,一份他无法拒绝、甚至必须跪谢的国书!
用一个注定要被牺牲、被羞辱至死的女人,换来边境百年安稳。
这笔买卖,对皇帝而言,简直赚翻了。
人群彻底炸开,所有人都被这句话震得头皮发麻,脑子一片空白。
“天爷!我没听错吧?用用和平当聘礼?!”一个货郎失手打翻了货担,货物滚了一地也毫无知觉。
“这这比戏文里唱的还邪乎!那说书先生哪敢这么编啊!”
“疯了,真是疯了!这个北狄王,是个疯子!”
“难怪难怪靖安侯宁死不嫁那老东西原来是有这样的英雄在等她!”
窃窃私语迅速汇成海啸般的声浪。
这不是一场野蛮的抢亲,这是一场用一个国家的未来做赌注的豪赌!赌的,就是一个女人!
话音落下,耶律丹不再停留。
他双腿一夹马腹,黑色的神驹发出一声仿佛能撕裂云层的长嘶,前蹄人立而起,随即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被轰开的城门,绝尘而去。
“恭送大汗!”
三千苍狼铁骑发出一声整齐的咆哮,声震云霄。
他们像一道训练有素的黑色潮水,瞬间分开,让出一条王者通行的道路,又在耶律丹冲过之后,迅速合拢,组成森然的后队,护卫着他们的王,从容不迫地退去。
从始至终,没有伤京城一人。
却用最蛮横、最不讲道理的方式,当着全城百姓的面,狠狠抽了皇权一个耳光。
铁蹄的雷鸣声渐渐远去,朱雀大街上,只留下一片狼藉和那顶孤零零的、被撕碎的喜轿,像一个巨大的笑话。
满城的百姓,从极致的震惊中回过神,看着那一人一马消失在天际的方向,看着那片黑色的铁甲洪流退去,鸦雀无声。
许久。
人群中,一个曾受过沈轻语恩惠的年轻读书人,第一个从呆滞中惊醒。
他看着那远去的背影,胸中一股无法言说的热血上涌,挣脱了对皇权的恐惧,振臂高呼:
“恭送靖安侯——愿侯爷此去,如鹰击长空,再不受缚!”
这一声呼喊,像一颗火星,点燃了整座死寂的城。
“恭送靖安侯!”
“恭送靖安侯!!”
成千上万的百姓,自发地跟着呼喊起来。
那声音,从起初的零落,迅速汇成一股海啸般的声浪,在朱雀大街上空盘旋,久久不散。
他们不是在叩拜,而是在送别。
送别那个曾给他们带来希望,如今,终于挣脱枷锁,奔向真正属于她的自由的,靖安侯。
风起,吹过长街,吹起那破碎的红绸,像一只浴火重生的蝴蝶,挣扎着,飞向远方。
一个属于沈轻语的时代,落幕。
另一个属于她和他的传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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