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是憋足了劲的，前一秒还是蝉鸣聒噪的晴空，下一秒就裹着雷意砸下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公交站台的铁皮棚顶，噼啪声像无数根细针在扎。
混着远处小卖部断断续续的收音机声——正放着当时流行的情歌。
调子软乎乎的，却被雨声泡得发潮，闷在空气里散不开。
林晚把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手臂贴着凉凉的包身，却能清晰摸到里面围巾的纹路。
那是条浅灰色的围巾，毛线是她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的，选了最耐脏的颜色，想着江屿总穿白衬衫，搭着应该好看。
针脚是偷偷跟着同桌学的，第一遍织错了领口，拆了重织时指尖被毛线戳出好几个小红点。
最后特意在边角留了道斜纹——她记得江屿的笔记本边缘总画着这样的线，说是“这样翻页不容易折角”。
她盯着路口的红绿灯，指节反复着包带磨出的毛边。
早上早自习，她故意支着耳朵听后桌说话，果然听见江屿跟同桌说“放学要去图书馆还书，上周借的那本《边城》快到期了”。
这个公交站台，正是从学校去图书馆的必经之路，她算好了时间，提前十分钟就跑来了。
连书包侧袋里都塞了颗柠檬糖——是昨天江屿妈妈送来的，他分给全班同学。
林晚没舍得吃，糖纸都被手指捏得发皱，想着等会儿递围巾时，顺便把糖塞给他。
还能找个自然的借口：“谢谢你上次帮我捡草稿本，这个给你。”
雨势没减，反而越下越密，站台下的人渐渐多了。
有穿着同校校服的女生撑着伞跑过，校服裙角溅上泥点，笑着闹着往前面的文具店跑。
也有家长举着超大的黑伞，踮着脚在路口张望着，看见自家孩子就急忙挥手，声音裹在雨里：“慢点跑，别摔了！”
林晚往站台最里面退了退，后背贴在冰凉的广告牌上——是家牛奶店的广告。
画着胖乎乎的小牛，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蹭着广告纸的边角，眼睛却没敢离开路口的方向。
她怕错过那个穿白衬衫的身影，怕他像往常一样，骑着那辆旧旧的蓝色自行车，车铃叮当地从雨幕里钻出来。
裤脚被风吹得晃荡，阳光好的时候，还能看见他自行车筐里放着的篮球。
忽然，远处的雨帘里晃过一抹白。
不是校服的蓝白，是江屿常穿的那件白衬衫——领口总是扣到第二颗扣子，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块有点旧的电子表。
林晚的心跳瞬间快了半拍，像有只小兔子在胸腔里乱撞，连忙挺首腰，手不自觉地摸向帆布包的拉链，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她甚至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要说的话，连表情都想好了：要笑着递过去，不能脸红，也不能结巴。
可下一秒，林晚的动作就顿住了。
那抹白的旁边，还跟着个浅粉色的身影——是隔壁班的苏晓。
扎着高高的马尾，发尾还带着点卷，手里抱着本厚厚的书，看封面像是图书馆借的名著。
苏晓正侧着头跟江屿说着什么，嘴角弯得很开，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笑容在灰蒙蒙的雨里亮得晃眼，连额前被雨水打湿的碎发都显得格外可爱。
江屿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伞骨是金属的，林晚认得，那是他生日时他爸爸送的。
他把伞明显往苏晓那边倾了倾，自己的左肩很快就被雨水打湿，浅灰色的校服袖子透出深色的印子，贴在胳膊上。
风裹着雨丝吹过来，苏晓下意识往他身边靠了靠，江屿似乎说了句“小心脚下，这边有积水”。
声音不高，被雨声盖得有些模糊，却足够让林晚的手指猛地攥紧了包带，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看见苏晓把怀里的书往江屿那边递了递，两人的手臂轻轻碰在一起，江屿还笑了笑，眼角弯起来的弧度很软。
是林晚从未见过的温柔——他平时跟同学说话，总是带着点少年人的爽朗，很少有这样柔和的模样。
公交站台的广播突然响了，电子音带着电流感：“开往图书馆方向的102路公交车即将到站，请乘客准备乘车。”
林晚的手指冰凉，像刚在雨里泡过，书包里的围巾却依旧带着点体温，隔着布料传来的温度，此刻却像块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
她看着江屿和苏晓慢慢走近，又慢慢走过站台，伞沿遮住了他们后面的对话。
只留下两个并肩的背影——江屿偶尔会侧过头听苏晓说话，苏晓也会抬手拂掉他肩上的雨珠。
动作自然得像演练过无数次，最后两人的身影拐进图书馆门口的小巷，彻底消失在雨幕里。
“嘀——”公交车的喇叭声拉回了林晚的神。她猛地眨了眨眼，才发现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水。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帆布包被她抱得更紧，几乎要嵌进怀里，包里的围巾依旧是温热的，毛线的纹路还清晰可见，可那个准备了很久的“谢谢”。
那句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的“我喜欢你”，却像被雨水泡软的柠檬糖，悄悄化在潮湿的空气里，连点甜味都没留下。
车开了，雨还在下。林晚坐在靠窗的位置，玻璃上蒙着一层白雾，她用指尖画了个小小的圈。
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站台、广告牌、小卖部，还有刚才江屿和苏晓走过的路口，全都慢慢变小，最后消失在雨里。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侧面的破洞，那是上次运动会被篮球砸出来的，当时江屿还问她“要不要帮忙缝”，她却红着脸摇了摇头。
她想，或许明天可以把围巾偷偷放进他的课桌抽屉里，反正他总忘带纸巾，说不定会发现。
又或许下次在图书馆遇到时再递给他，就说“上次织多了一条，你不嫌弃就拿着”。
可她没料到，这场雨里的错过，会像根细小的刺，轻轻扎在十七岁的夏天里。
后来很多个雨天，她再听见铁皮棚顶的雨声，再看见浅灰色的毛线，心脏都会轻轻抽一下，带着那年夏天没散掉的潮湿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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