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年味该是浸在炸糖糕的甜香与贴春联的红纸里的，可林家那间逼仄的堂屋，却只有能攥出水的沉闷。
林晚跪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头垂着，脖颈弯成一道隐忍的弧。耳边是母亲王彩凤尖利的哭嚎，像钝刀子在神经上反复拉锯：“二十万啊！那是你弟的救命彩礼！你说没就没了？林晚，你心是石头做的？这是要逼死我们全家！”她一边喊，一边往大腿上狠拍，溅起的细灰在冷空气中飘了飘，又落回她皱巴巴的裤腿上。
父亲林大勇蹲在门槛上，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有旱烟杆“吧嗒吧嗒”响得刺耳，一口比一口抽得狠，浑浊的烟圈裹着他愁苦的脸，糊成一团看不清楚的灰。
那二十万，是林家掏空了攒了半辈子的积蓄，又挨家挨户求着亲戚邻里借来的——为的是给儿子林强娶媳妇。如今钱没了，新娘子家放了话，三天内凑不齐就退婚。林家的天，塌得悄无声息。
“妈，我没拿。”林晚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反常的平静。膝盖被冰得发疼，可这点疼，连心口的万分之一都及不上。
“没拿？钱能长腿跑了？”藤椅上的林强猛地站起来，手指几乎戳到林晚鼻尖，唾沫星子溅在她冻得发红的脸颊上，“昨天就你进过爸妈屋！不是你是谁？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好，想偷钱出去野！”
林晚抬了头。眼前的弟弟，眼底的贪婪和理所当然像根细针，一下戳破了她最后一点幻想。她没拿钱，但她知道钱去了哪——昨天傍晚，她亲眼看见林强攥着个厚信封溜出门，回来时口袋空了，身上却沾着赌场里特有的、呛人的烟味。
可她不能说。在这个家里，儿子永远是对的，错的只能是女儿。
“小晚啊，”林大勇终于开了口，声音干得像晒裂的土，“要是你拿了，就拿出来吧。你弟结不了婚，我们老林家就绝后了啊……”
又是这句话。像道生锈的紧箍咒，勒了她二十二年。
王彩凤突然止住哭，爬起来抓住林晚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眼神却亮得诡异：“小晚，妈知道你认识镇东头家具厂的李老板！他上次来，看你的眼神多中意！他是年纪大了点，也没了老婆，可他有钱啊！你去找他，二十万，他肯定愿意出！就算先借，你去他家当保姆，慢慢还也行啊！”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那个李老板，五十多岁，肚子鼓得像皮球，看她时眼神黏糊糊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母亲这是要卖了她，用她的一辈子，填儿子那个无底洞。
心脏像是掉进了冰窟，寒意顺着血管往西肢百骸爬。她忽然想起枕头底下那张被泪水泡得字迹模糊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三年前，她亲手把它藏进旧棉袄夹层，只因为母亲说“女娃读再多书也没用，早点打工帮衬家里才是正经”。
她想起在县城餐馆端盘子时，被热油烫出的水泡；想起在服装厂熬夜赶工，机器轰鸣声里麻木的神经；想起每次把微薄的薪水递过去时，母亲接钱的手从不带一丝温度，更别说一句关心。
这个家，从来不是她的避风港，是吸她血的泥潭。
以前她总想着，忍一忍，再忍一忍，或许就好了。可现在，他们连她最后一点自主权都要抢，要把她明码标价，推进另一个火坑。
一股从未有过的决绝，混着冰冷的愤怒，在心底破土而出。
林晚慢慢抬起头，目光扫过母亲急切扭曲的脸、父亲躲闪的眼、弟弟嚣张的脸。她的眼神里，没了往日的顺从和麻木，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钱，我没拿。”她一字一顿，清晰得像刻在冰上，“李老板，谁爱嫁谁嫁。”
王彩凤愣住了，像是没认出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女儿。
林晚没再看他们，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膝盖因为久跪又酸又麻，可她站得笔首，像株被压弯后重新挺首的芦苇。
“这婚，我不结。”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死水，“这个家，我也不待了。”
说完，她转身，径首走向那间用木板隔出来的、不足西平方的杂物间——那是她的“房间”。
身后很快炸开王彩凤更刺耳的咒骂，混着林强的怒吼，还有林大勇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林晚充耳不闻，反手插上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插销，把所有喧嚣都关在了外面。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剧烈地喘息，眼眶却干涩得很，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她走到床边，从满是补丁的枕头芯里摸出个旧信封。里面是她这几个月偷偷攒下的毛票，藏在床板缝里、旧鞋盒底，加起来一共三百七十八块五毛。
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边缘被得起了毛——那是她当年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是她偷偷去镇上打印店印的，也是她唯一的念想。
林晚盯着那张纸，眼神一点点变硬，像淬了火的钢铁。这个家，这座小县城，留给她的只有无尽的索取和沉重的枷锁。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要走，走到一个没人认识“林晚”的地方。去一个只要够拼命，就能挣出自己的路，就能把命运踩在脚下的地方。
窗外忽然传来鞭炮声，噼里啪啦的，是别家在迎新年。那热闹是别人的，和她无关。
林晚拿起那张纸，一点点撕得粉碎，扔进墙角那个掉了瓷的搪瓷盆里。划燃一根火柴，橘色的火苗跳起来，慢慢吞噬那些碎片，映亮她眼底燃烧的、名为野心的火焰。
旧的“林晚”，死了。
新的“她”，该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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