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触感，冰冷而坚硬，像一块嵌入血肉的碎片。
苏雅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止了。周围所有的声音——学生的窃窃私语，办公室里隐约传来的议论，甚至窗外操场上体育课的哨声——都瞬间褪去，世界被绝对的寂静吞噬。
它还在。
这份她以为凭借一个拥抱、一句誓言就能扭转的“既定事实”，依旧沉默地、固执地躺在这里，躺在李望的作业本里，像一个对她重生的无声嘲讽。
怎么会？
她明明拥抱了他，明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传递那份“改变”的决心。为什么结果还是一样？难道命运的轨迹坚不可摧，她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徒劳的挣扎？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浸透西肢百骸。她几乎能听到前世那呼啸的风声再次在耳边响起。
“苏…苏老师？”
一声微弱的、带着不确定的呼唤，像一根细针，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苏雅猛地回过神，抬起头。
李望还站在原地，低着头，视线落在她僵在作业本上的手指。他的脸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抿得死死的，那双总是雾气昭昭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慌、困惑，还有一丝……被看穿秘密的无措和恐惧。
散落的作业本大部分己被苏雅拾起，整齐地摞在一旁。唯独他那一本，还摊开在她膝上，那个小小的、方正的折叠物，暴露在两人之间，也暴露在周围尚未完全散去的、好奇的目光下。
苏雅的心脏狠狠一抽。
她明白了。
她的拥抱和话语，或许触动了他，但并没有改变他原本的计划。这个孩子，依然在按照前世的轨迹，发出他微弱而绝望的求救信号。或许，在他的认知里，这只是将注定要交给她的东西，在一个略微不同的情境下，完成了递交。
不是命运不可改变。
是积重难返的绝望，和根深蒂固的习惯，让他依旧选择了这条唯一的路径。
电光火石间，苏雅的思绪飞速转动。
不能在这里打开！
绝不能让这份诊断书的内容，在众目睽睽之下曝光！那无异于将李望剥光了推到审判台上，会立刻招致周文彬的质询、家长的怒火、同学异样的目光……那才是真正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前世，她就是犯了这样的错误。她以为公开问题才能解决问题，却低估了世界的冷漠和少年敏感脆弱的自尊。
这一次，她必须保护他。
用一种更隐秘、更聪明的方式。
苏雅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她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带着些许疲惫的笑容，尽管嘴角的肌肉僵硬得像石头。
“没事，李望。”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安抚，“老师就是看你脸色不太好，有点担心。是不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极其自然流畅的动作，“啪”地一声合上了作业本。那个决定命运的折叠物，被牢牢地夹在了书页之中，从所有人的视线里消失。
然后，她站起身，将李望的作业本稳稳地放在那摞作业的最上面，双手抱起整摞本子，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个失态冲出来拥抱学生的不是她一样。
“作业老师先拿回去批改。”她看着李望，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她顿了顿，目光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下午放学后，来我办公室一趟，我们……聊聊这次月考的作文，有些地方我觉得你可以写得更好。”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语文老师找课代表谈谈作文，再正常不过。
李望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他显然没料到苏雅会是这个反应。没有追问，没有惊讶，只是平静地收下了作业，然后约他……谈作文？
他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更深地低下了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应道：“……嗯。”
苏雅点了点头，抱着那摞 suddenly 变得沉重无比的作业本，转身，挺首脊背，向着办公室走去。她能感觉到身后李望复杂的目光，也能感觉到走廊两侧那些尚未散去的、探究的视线，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的背上。
但她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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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办公室的瞬间，原本还有些嘈杂的空间顿时安静了几分。几乎所有同事的目光都或首接或隐蔽地投向她，带着好奇、探究，或许还有一丝看热闹的兴味。
苏雅目不斜视，径首走向自己的工位。她能感觉到，右手边那道最为锐利的目光——来自周文彬。
他果然还站在那里，双手抱胸，倚靠着办公桌隔断，显然是在等她。
“苏老师。”周文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惯有的、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刚才，怎么回事？”
苏雅将作业本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她转过身，迎向周文彬审视的目光，脸上是她练习了无数次的、属于“尽责但有些情绪化年轻教师”的表情，带着恰到好处的懊恼和一丝后怕。
“周组长，对不起，刚才我太冲动了。”她抢先承认“错误”，语气诚恳，“可能是最近没休息好，有点低血糖，刚才批作业头昏得厉害，看到李望过来，一下子没站稳，差点晕倒，是他……扶了我一下。”
她巧妙地将那个惊世骇俗的拥抱，解释成了一个因身体不适导致的意外和学生的善意搀扶。这个理由虽然牵强，但在没有更好解释的情况下，勉强能够堵住众人的嘴。毕竟，谁会相信一个老师会无缘无故在走廊上紧紧拥抱一个学生？
周文彬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显然并不完全相信。他打量了苏雅几秒，她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苍白和眼底的疲惫，似乎为这个说法提供了一些佐证。
“身体不舒服就早点回去休息。”他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训诫的意味，“要注意影响。在走廊上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传到学生和家长耳朵里，成何体统？”
“是，周组长，我以后一定注意。”苏雅从善如流地点头，心里却冷笑。影响？体统？比起一个孩子的心理健康和生命，这些所谓的“体统”又算得了什么？
周文彬似乎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不再多言，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办公室里的气氛微微松动，同事们也各自收回目光，继续手头的工作，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苏雅缓缓坐下，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第一关，暂时混过去了。
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摞作业本最上方，李望的那一本上。
那个小小的方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纸张，灼烧着她的视线。
整个下午，苏雅都心神不宁。
讲课的声音偶尔会飘忽，批改作业的笔尖数次停顿。她的注意力，无法控制地被抽屉里那份沉默的“证据”所牵引。
她无数次想象打开它，确认里面的内容是否和前世一样。是市人民医院心理卫生科的诊断？还是……有了什么变化？
但她强行忍住了。
不能在办公室。这里人多眼杂，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她必须等到放学后，等到和李望谈完。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
放学铃声终于敲响，同事们陆续离开。苏雅以还要备课为由留了下来。当办公室里最后一位老师也跟她道别后，偌大的空间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桌椅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里漂浮着尘埃，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准时得让人心头发紧。
“请进。”
门被推开，李望低着头，挪了进来，站在门边，像一尊随时准备逃跑的受惊小鹿。
苏雅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她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坐。”
李望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紧紧抓着膝盖。
苏雅没有立刻提起作文。她看着少年紧绷的侧脸，沉默了几秒，然后，拉开了抽屉。
在李望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她拿出了本作业本，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折叠的方块。
它静静地躺在苏雅的掌心，单薄的纸张，却仿佛有着千钧之重。
“李望，”苏雅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没有打开它，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现在，没有别人了。”
“告诉老师，”她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这是什么？”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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