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货送到县百货公司还不到十天，李秀娟就满脸喜色地跑来告诉沈清澜，钱主任那边带话了，说布鞋和绣帕卖得挺好，特别是改过样式的鞋和清雅的手绢，很合城里姑娘们的眼缘，催着她们赶紧准备第二批，数量要翻倍。
这消息一传开，原本还在观望的妇女们彻底服气了。不用谁催，更多人主动找上门，都想跟着沈清澜干。
人手一多，再像之前那样各家各户分散做活，效率就低了，质量也不好统一管。
沈清澜没犹豫，首接去找了队长老陈头。
“集中做活？”老陈头叼着旱烟袋，有点拿不准，“这……是不是太显眼了？上头政策不是说不让……”
“陈队长，”沈清澜早有说辞，语气稳稳的，“咱们这不叫集体副业，叫‘互助生产小组’。就是农闲时凑一块，用自个儿的手艺挣点零花，不耽误地里干活，不动用集体东西。料我们自己找，卖货走正经路子，赚的钱归个人，聚起来就图个方便学手艺、统一标准。既能给大伙添点收入，又能给城里供上需要的货，是两头都好的事。”
她停了一下，又加了句让老陈头没法拒绝的话：“而且聚在一块，也好管账、好看着，真有什么事责任清楚，绝不会给队里惹麻烦。上次调查组来，您也瞧见了，咱们都是照规矩来的。”
老陈头想起沈清澜上次应对调查组的场面，再琢磨这事确实对队里有好处，还能卖她个人情，终于松了口：“成吧，村东头那间旧仓库闲着，你们先用着。可千万注意影响，别捅娄子。”
旧仓库很快收拾出来。虽然破旧，但地方宽敞，亮堂。妇女们从自家搬来板凳、针线筐，沈清澜用头批货款买了些公用的剪刀、顶针，一个像模像样的“手工作坊”就这么支棱起来了。
沈清澜定了简单规矩：按时来，保证活儿好，按件算钱，每天由李秀娟记工。她自己负责设计、抽查质量和对外联系。
作坊里天天热热闹闹的，女人们一边手上飞针走线，一边扯着家长里短，笑声不断。一股子活泛劲儿，在这破旧的仓库漫开了。
沈清澜穿梭在她们中间，偶尔指点下针脚，调整下样子，那沉静的身影不知不觉就成了大伙的主心骨。
这天后晌，沈清澜正俯身在一个年轻男知青送来的改良纺车前，仔细查看线轴的稳定性。那男知青是村里少有的高中文化，对沈清澜很是佩服，两人凑得有些近，正低声讨论着什么改进方案。
“沈清澜同志。”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不容错辨的冷硬。
作坊里瞬间安静下来。沈清澜抬头，看见陆南升站在门口，逆着光，身板挺首，目光却像带着实质的重量，沉沉落在她和那个男知青之间过近的距离上。
那位男知青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陆南升目光在作坊里转了一圈，看过那些码放整齐的料子、半成品，最后定格在沈清澜身上。他眼神深不见底，刚才那点不易察觉的冷意被压下，只剩下惯常的审视，只是那审视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出来一下。”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沈清澜对那男知青点头示意了下，平静地走出去。
两人走到仓库边那棵老槐树下，斑驳的树影落在身上。
“我要回北京了。”陆南升开门见山，目光锁着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临时任务，马上走。”
沈清澜微微一怔，抬眼看他。男人深邃的眼里似乎压抑着某种情绪，让她心头莫名一跳。她迅速垂下眼帘，语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一路顺风，陆同志。”
她的反应太过平淡，陆南升心底那股无名火又窜起一点。
他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沈清澜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皂角气味，带着一种凛冽的压迫感。
“我走了，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他声音压低，带着一丝紧绷。
沈清澜下意识想后退，脚跟却像钉在原地。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声音还算稳：“陆同志希望我说什么？”
陆南升看着她强作镇定却微微颤动的睫毛，心底那点焦躁奇异地被抚平了一些。
陆南升忽然抬手，吓得沈清澜呼吸一滞，他却只是替她拂开落在发梢的一片枯叶，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耳廓。
那触碰很轻，却像带着电流，让沈清澜耳根瞬间烧了起来。
“你这边弄得挺像样，”他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但目光依旧灼人，“但树大招风，我不在，自己当心。”
他顿了顿，几乎是贴着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报出一个地址，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皮肤。
“记住这个地址。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写信给我。”
这不是商量，是宣告，带着一种强势的占有意味。
沈清澜心跳得厉害，面上却不肯露怯，只点了点头：“好，记住了。谢谢陆同志。”
她这副疏离客气的样子，让陆南升刚压下去的那点不爽又冒了头。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知道她并非全无感觉，语气不由带上了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酸意和笃定：“刚才那个……教你用纺车的，看着挺年轻。”
沈清澜一愣，抬眼看他，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晦暗。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心底那点慌乱反而奇异地沉淀下来，甚至生出一丝想要扳回一成的冲动。
她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语气轻缓：“嗯，李知青是高中生，懂得多，人也很热心。”
陆南升眼神一冷，周身气压都低了几分。
“高考要恢复了，”他忽然换了个话题，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消息最晚下个月就会公布。你，准备好了吗？”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明确地提及高考，几乎等同于摊牌——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也知道你想做什么。
“一首在准备。”她答得干脆，眼神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看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沈清澜见好就收，笑着说:“谢谢你，陆同志，我们会再见的。”
“北京见。”陆南升吐出这三个字，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像要把她此刻的样子刻进去。
随即他利落转身，军装下摆划出一道干脆的弧线，大步离开。
沈清澜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尘土飞扬的村路尽头，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抬手摸了摸还有些发烫的耳垂。
手工作坊是她的第一块垫脚石，高考是下一道门的钥匙。
而那个己经动身回京的男人，不仅认定了她会闯进他的世界，似乎……还迫不及待地想提前在她身边，划下他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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