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宴的喧嚣持续至深夜方才渐渐散去。回到自己的小帐，乌雅清梧屏退了秋月，独自坐在灯下，心绪却如同被狂风搅动的草原，难以平静。土坡后那断断续续的密语，如同毒蛇般缠绕在她心头。
“八爷”、“东西”、“围场”、“钱管家余党”……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明确而危险的信号：八爷胤禩的势力并未因钱管家的倒台而收敛，反而将触角伸到了这皇家围场，图谋着某种未知却定然关乎重大的事物。
说不说？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反复拉扯。不说，此事若将来爆发，追查起来，自己这偶然的知情者恐被牵连，甚至被怀疑是同谋。说，又如何说？向谁说？首接禀告胤禛？证据呢？仅凭自己一面之词， 偶然听到的几句模糊对话，如何取信于多疑如胤禛？若被反问为何深夜独自离席至偏僻处，又该如何解释？一个不慎，便是引火烧身。
她着腕上的白玉螭龙玦，冰凉的触感让她焦灼的心绪稍稍冷却。胤禛赏她此物，道“有缺乃圆，勿失勿忘”。如今的“缺”，便是这突如其来的情报与自身安危之间的巨大风险。如何能“圆”？
她反复回想那对话的细节。“线报就在这围场之中”、“己有些眉目了”、“只等时机”。这说明对方并非无的放矢，而是在刻意寻找某物，且可能接近得手。此物定然极其重要，否则八爷府不会在刚刚损失一枚重要棋子（钱管家）后，仍冒险在皇帝眼皮底下行动。
风险与机遇并存。这情报，是危机，或许也是她进一步获取胤禛信任，展现价值的契机。关键在于，如何呈报。
绝不能首接、突兀地陈述。她需要一個更自然、更不引人怀疑的方式，既能传递信息，又能将自己最大限度地摘出来。
心思电转间，一个念头逐渐成形。
她唤来秋月，低声吩咐了几句。秋月虽面露疑惑，但仍依言去准备了一小碟今日宴席上得来的、据说是蒙古王公进献的奶酥点心，并用一个普通的食盒装了。
约莫子时三刻，营地彻底安静下来，只余巡夜侍卫规律走过的脚步声。清梧提上食盒，并未走向胤禛的主帐，而是绕了一段路，走向苏培盛作为王爷贴身太监所居的、紧邻主帐的一个小帐篷。
帐内还亮着灯，苏培盛显然尚未歇下。听到外面轻微的动静，他警惕地问了一声：“谁？”
“苏公公，是奴才乌雅氏。”清梧的声音在帐外轻轻响起，“今日围猎，奴才见王爷劳神，心中不安。方才想起带了少许自制的安神香料，想着或许能让王爷睡得更安稳些。又恐深夜惊扰王爷，特来请公公代为转呈。”
她的理由合情合理——关心王爷身体，进献安神香，又懂得规矩不首接面见。苏培盛是胤禛心腹，通过他转交，既表达了心意，又不逾矩。
苏培盛掀开帐帘，看到提着食盒、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不安的清梧，脸上露出惯常的笑容：“乌雅福晋有心了，这等小事还劳您亲自跑一趟。王爷方才还在批阅京中送来的奏报，此刻想必正需要安神。”
他接过食盒，入手微沉，心下明了里面不止是香料。但他并未点破，只是笑道：“福晋放心，咱家一定带到。”
“有劳公公。”清梧屈膝行礼，状似无意地、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方才……方才奴才贪看星空，走远了些透气，仿佛听到……听到些不像是咱们自己人的口音在阴影里嘀咕，说什么‘时机’、‘眉目’的……心里有些害怕，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还请公公……请王爷万事小心。”
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含糊其辞，更像是一个受惊女眷的呓语，没有指明是八爷府，没有提及具体内容，只提供了“非自己人口音”、“时机”、“眉目”这几个关键词，以及最重要的——表达了对王爷安危的担忧。
说完，她不再停留，再次行礼后，便转身快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仿佛真的只是受惊后，来送安神香并顺带倾诉一句无关紧要的害怕。
苏培盛站在帐门口，看着清梧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提着食盒，转身快步走向主帐。
主帐内，烛火通明。胤禛并未休息，正伏案看着一张围场区域的详细地图，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厉。
“王爷，”苏培盛躬身入内，将食盒轻轻放在案几一角，“乌雅福晋方才来了，送了些她自制的安神香料，说是见王爷今日劳神，望王爷能安寝。”
胤禛头也未抬，只“嗯”了一声。
苏培盛顿了顿，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将清梧最后那几句“呓语”，原封不动地、连同她那惶恐不安的语气，都复述了一遍。
帐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胤禛执笔的手停了下来，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普通的食盒上，又仿佛透过食盒，看到了那个刚刚离去的身影。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深不见底，如同结了冰的寒潭。
“非自己人的口音……时机……眉目……”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指尖在地图上某个区域轻轻敲击着，那里，正是白日里清梧指出泥洼地、化解公鹿惊险的方位附近。
巧合吗？
他想起白日里她临危不乱的指挥，想起她昨日为巴特尔台吉缓解伤痛时展现的草药知识，想起她平日里那副“人淡如菊”、与世无争的模样。
这个女人，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复杂得多。她敏锐，冷静，懂得借力，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她送来的，哪里是什么安神香，分明是一道裹着蜜糖的警讯！
“她倒是机警。”良久，胤禛才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知道……该怎么说。”
苏培盛垂首侍立，不敢接话。
“看来，这围场里，老鼠还没清理干净。”胤禛的声音冷了下去，“传令下去，依计行事，但范围……可以再收紧一些。重点盯着……靠近西边猎苑的那几处废弃哨所。”
“嗻。”苏培盛心领神会，立刻躬身退下安排。
帐内再次只剩下胤禛一人。他拿起食盒里那枚做工精巧的安神香囊，放在鼻尖轻轻一嗅，香气清幽宁神，确是她一贯的水准。
他将香囊置于案头，目光再次投向地图，眼神锐利如鹰。
乌雅清梧……你今夜递来的这把刀，爷收下了。只是，你究竟是无意卷入，还是……早己身在局中？
塞外的夜，更深了。一场针对隐藏“老鼠”的收网行动，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展开。而献上关键线索的乌雅清梧，此刻正躺在自己的帐中，睁着眼，望着帐顶，等待着未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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