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选择
三个人从华妃的翊坤宫灰头土脸出来，甄嬛与沈眉庄各怀不能对人明言的心事。安陵容嗓子虽然哑掉了，但她应该是三个人里面心境最松快的那个。安陵容知道甄嬛和沈眉庄估计会去和皇上提起这件事，希望皇上能给她们一些答案或者公道，她才不去，她觉得没必要。
对的，没必要。假如安陵容是皇上，她才不会在乎小猫和小狗打架，猫打狗还是狗打猫并不重要，别打坏就行，重要的是它们都在争宠，都想得到主人的爱。
告状本身就是一种争宠。
安陵容心情大好，她要认真研习“如何成为一个完美狗奴才”的艺术。安陵容研究了半天突然意识到，安陵容才不是完美的狗奴才，真正完美的狗奴才是纯元。是皇帝想象的虚幻的纯元。
她安陵容有血有肉，会哭会怨，会在心里执经叩问甄嬛。甄嬛甄嬛，你可知我才是你魂魄的背面，沈眉庄绝不是你的两生花和并蒂莲。甄嬛甄嬛，曾经是钮祜禄甄嬛的你，成为熹贵妃的你快乐吗，你也和我忍受过一样的痛苦吗。甄嬛你的西郎如此薄幸如此不堪，他只在乎他的梦，只有我默默凝视着你，我在乎你。
纯元皇后是狗奴才的最高境界，因为她死了，她什么都没有做，她承载了帝王的所有关于年轻关于美好关于开始的幻想，她是才子佳人是赌书泼茶是红袖添香是贵族永恒的爱情神话是所有嫔妃不得不努力追逐一生的幻影。
安陵容感到自己浑身发热，心跳加速。她不再是后宫里普通的妃嫔，她是踏上朝圣之路的信徒。她的目标从此不再是与任何人争斗，而是要将自己从凡人的血肉之躯修炼成那个符号的完美化身。
回到碎玉轩的甄嬛不相信。
流朱浣碧以为她是受了华妃的磋磨整个人看起来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六神无主，两个人都义愤填膺。流朱说一定要告诉皇上让皇上给小姐主持公道，浣碧气得跺脚恨不得冲到翊坤宫里与华妃决一死战。
甄嬛也不在乎华妃了，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她不相信。
她不相信她一身才学和傲骨都是假的。
甄嬛见到下朝的雍正皇帝，他知道华妃趁他不在拿她们三个撒气的事。西郎把他的莞莞揽入怀中，又是无尽的温言软语。她想起她从小到大最怕雷雨夜，那样大的雷声，那样大的一场暴雨，西郎从华妃的翊坤宫走出来，把柔弱无助的她紧紧抱在怀里。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己经圆满了，是君王也是小女孩最好的情郎。甄嬛试探着提起她在华妃处无端遭受的一场惊雷暴雨，她希望她的西郎给她答案。
西郎的答案就是——
年羹尧在前朝还有大用，朕不得不让着他几分。华妃她一向性烈如火，莞莞受委屈了，莞莞你是最懂事的，你让让她罢。
甄嬛想说凭什么我要让，为什么我要让。
她想，她不必说了。
她还想挣扎，她说安妹妹眉姐姐也受了委屈，安妹妹嗓子哑了，眉姐姐抄书抄得手上起水泡，我的手被琴弦划破了。
甄嬛的手被雍正捧起来，心疼，怜惜，他低下头，俯下身，吹了吹甄嬛的伤口。
西郎你如此深情……
她不必问了，不必追问为什么是莞莞让让她了。
因为你是王朝云啊甄嬛。
你是贤媛贤妃啊甄嬛。
你是士大夫啊甄嬛。
……
甄嬛好像读懂了安陵容。
安陵容是另一个她。安陵容没有高贵的家世，没有贤媛淑女的尊严，没有士大夫的人格，没有足够美丽的容颜，不通诗书不懂时事朝局的她走的是另外一条路。既然我生命里所有的路的尽头都是西通八达的狗奴才，那我就接受我的命运，要成为最好最完美最符合圣意的狗奴才。
她为她和安陵容落泪了。
安陵容不知道她如此轻易得到了甄嬛的眼泪，她投靠了皇后，忙着招魂纯元，一心只想成为纯元之神在人间的代言人。
沈眉庄正处于一个病急乱投医的状态，她不知道她接下来该去哪里。如安陵容所料皇帝不会为她撑腰，她和甄嬛手上的伤和哑掉的安陵容是同一件事，他对沈眉庄和甄嬛讲的都是同一句话，年家他没办法，她们忍忍吧，顾全大局。沈眉庄的大局是规矩，她的大局现在快碎掉了。
她该去哪里？
这种事太私密太难以启齿，她不可能去找甄嬛或安陵容倾诉。甄嬛和安陵容有自己的路要走。
华妃，算了，规矩之外的野蛮人。就是她以权力的暴力狠狠击裂了沈眉庄关于规矩理论的道心。
皇后的橄榄枝递给了安陵容。
敬妃端妃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富察贵人她们像傻子，曹琴默是华妃的狗。
皇帝并不在乎她的规矩，朕就是规矩。他和华妃在这方面根本就是一路人。
太后。
沈眉庄想到了太后。
太后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古老的寿康宫或许是这个紫禁城里最后一个仍相信规矩相信秩序相信道统的地方。
沈眉庄不哭了，不破碎了。她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和头发，叩开了寿康宫的宫门。她是长辈最喜欢的那种女孩子——端庄大气贤良淑德，世家大族的主母，后宫世俗意义上最完美的贤妃。太后接纳了她，就像祖母接纳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孙女。沈眉庄想要是甄嬛在，她肯定会说，太后像阮籍穷途之哭尽头的最后一个分岔口。沈眉庄是很不懂哲学和不太懂文学的乖孩子，乖孩子注定无法成为疯癫大哭的阮籍。
这天晚上的甄嬛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了圣祖爷，梦见了明珠和索额图，明珠索额图的疑问像幽灵一样纠缠着她。明珠和索额图，两个早己故去的前朝老臣轮番拉扯着她，甄嬛，少女甄嬛，他们问甄嬛，我们两个老家伙斗了大半辈子，一个被罢黜一个被囚禁，我们两个究竟是谁赢了，谁赢了，谁赢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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