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风铃的余音渐渐消散在夜色里，可那声瓷勺碰触炖盅的清脆声响，却仍在林悠悠耳边挥之不去。
教习嬷嬷袖中惊鸿一瞥的墨色鸢尾纹样，像一根冰冷的细针，悄无声息地扎进她心底。
她放下那只甜白瓷的炖盅，方才还觉得甜润的燕窝，此刻堵在喉间，竟有些难以下咽。
那个标记……她绝不会记错。
前世三皇子书房最隐秘的抽屉深处，那些盖着火漆的密函上，就印着同样的纹样。
晚膳时分，长公主特意吩咐厨房做了几样江南点心。
林悠悠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筷子只在碗里轻轻拨动。
长公主看在眼里，以为她还在为下午女红课上的笨拙表现而懊恼，便温言软语地宽慰道：“不过消遣之事，不喜便罢了。”
林啸将军坐在主位，目光在女儿微蹙的眉尖上停留了片刻，他沉默地饮尽杯中酒，并未多言。
更漏滴滴答答，敲打着寂静的夜。
林悠悠躺在锦被中，毫无睡意。
日间种种在脑中翻腾，那枚样式独特的戒指，那方绣着水波纹和鸢尾的帕子……
她索性披衣起身，借着朦胧的月色，漫无目的地在回廊下踱步。
夜风微凉，带着庭院中花草的清新气息。
不知不觉，她竟走到了小厨房附近。
——却见那本应漆黑的窗隙里，意外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烛光，里面还传出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
她心下好奇，蹑手蹑脚地凑近，透过那道窗缝向里望去。
只见一个异常高大熟悉的身影，正微微猫着腰，在灶台前的橱柜里小心地摸索着什么。
那人猛地转过身，指尖还沾着亮晶晶、黏糊糊的蜜糖，在烛光下闪着微光——竟是只穿着寝衣的父亲林啸！
西目骤然相对，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瞬间僵在原地，那只沾满蜜糖的手指还尴尬地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父亲林啸像是被撞破了什么大秘密，下意识地想将背在身后的手藏得更严实些，结果反而让那碟他试图遮掩的杏仁酥更明显地暴露出来。
他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两声，试图维持住一家之主的威严：“咳咳……晚间议事久了些，腹中有些空乏。”
望着父亲这罕有的窘迫模样，林悠悠忽然想起前世一个夜晚，那时父亲己交出兵权，赋闲在家，常常深夜独自在书房饮酒。
有一次她端着醒酒汤进去，看见他将一碟桂花糕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包好，收进了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那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落寞。
当时不解，如今想来，那或许是他仅存的一点对行伍生活的怀念。
“爹爹……”她推开厨房那扇虚掩着的门，声音很轻，带着一点试探，“您也饿了吗？”
林悠悠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心里那点因嬷嬷而产生的阴霾忽然散了些。
她踮起脚尖，伸手从房梁下吊着的竹篮里，熟练地摸出一个小巧的粗陶罐。
“光吃杏仁酥有点干呢。”
她揭开罐口，一股清甜中带着微酸的柑橘香气立刻飘散出来。
“配这个试试？”
罐子里是她前两日闲着无事，凭着记忆里江南外祖母的方子，自己腌渍的糖渍金橘。
——皇帝舅舅格外钟爱这酸甜之物，前世嫁给三皇子后，为了替夫君讨他的欢心，她曾在茶点手艺上下过苦功夫，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会用这手艺来讨好自己的父亲。
父亲林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迟疑地从中拈起一颗放入口中。
金橘的清香和糖的甜润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杏仁酥的干噎，他紧抿的嘴角几乎立刻柔和下来，眼中透出惊喜的光芒：“这是……”
“这是女儿自己制的糖渍金桔，“”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披风的丝带，声音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亲近，“这……这是在江南时，外祖母教我的方子，外祖母说尝到。”
厨房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忽然，一只温暖而宽厚的大手，带着常年握兵器留下的粗粝茧子，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发顶，动作有些生疏，却充满了笨拙的安抚意味。
“明日，”父亲的声音低沉，却比平时温和了许多，“让厨娘多备些江南的茶点。”
一大一小两个人，就着窗外洒进来的清澈月光，分享着那碟差点被遗忘的杏仁酥和酸甜的糖渍金橘。
父亲说起年轻时驻守北境苦寒之地的艰辛，怀中冻得像石头一样的干粮，营地的篝火，爽朗的同袍，和蛮夷厮杀后胜利的喜悦。
林悠悠也说起在江南老宅时的日常，小巷墙角的青苔，外祖母的念叨，下雨时和丫鬟偷偷去摘庭院里未熟透的青橘，结果被酸得小脸皱成一团的趣事。
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偶尔发出一两声噼啪脆响，映照着两人放松的侧脸。
父亲拿起最后一块酥饼，忽然低低地感叹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比宫里那些摆着好看、吃着却腻人的点心，实在多了。”
林悠悠笑着将陶罐里最后一颗糖渍金橘递过去，目光掠过父亲抬起的手腕，发现在他深色寝衣的袖口处蹭着一点暗色的酱渍。
她拿起干净帕子，替父亲擦干净衣袖，却在酱渍下看见了教习嬷嬷绢帕上所见到的银色水波纹样。
林悠悠心下疑惑，这个纹样是有什么特殊寓意吗，可她前世竟从未听说过？
就在这时，窗外庭院里，忽然传来一阵极细碎、却清晰可辨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似乎朝着厨房这边走来。
林啸将军反应极快，猛地抬手挥熄了灶台上那盏摇曳的烛火，同时一把将女儿拉到自己宽阔的身后，一同蹲在了灶台后面。
林悠悠反应过来，心下好笑，看来父亲一点也不想被下人发现自己晚上来厨房偷吃点心的事。
她打趣地看着父亲，他却毫不心虚，竟回了一个理首气壮的眼神。
看着此时还意气风发，会对家人耍赖的父亲，根本无法与她记忆中前世那个寂寥的身影联系在一起。
林悠悠暗下决心：【前世我一首活在父母兄长的庇佑下，这辈子，就让我来守护他们吧，他们都这样好，不该是上辈子那样的结局。】
月光如水，冷冷地透过窗纸，在黑暗中勾勒出门外一道越来越近的模糊人影。
林悠悠正等着这人走远，她好与父亲一道出来，却发现那发髻的形状和走路的姿态，像极了白日来教她女红的教习嬷嬷。
看人影所去的方向，那边应该只有一道通向府外的角门。
这么晚了，这人去那边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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