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不对劲的感觉，像一滴冰水，悄无声息地滴入了沸腾的油锅。
那片席卷了整个竞技场的、由亿万道声音汇聚而成的嘲笑之海，它的浪潮……变缓了。
最先察觉到异常的，是那些距离平台最近的观众。他们原本正笑得酣畅淋漓，眼泪与口水齐飞，却在某个瞬间，不约而同地收敛了表情。他们脸上的肌肉还维持着大笑后的抽搐，眼神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无法理解的困惑。
一个人的困惑，微不足道。
但当成千上万、乃至上百万的困惑汇集在一起时，便形成了一股足以对抗狂热的诡异气流。这股气流向上蔓延，如同无形的瘟疫，让更多的人停下了他们的笑声，茫然地看向身边的人，仿佛在用眼神询问：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笑了？
裂痕，就此出现。
那面由集体恶意铸就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完美墙壁上，出现了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它迅速延伸，交织成网，最终让整面墙壁的结构都变得不再稳固。喧嚣仍在，但己经失去了它原本那份统一的、绝对的破坏力，变得散乱而迟疑。
悬浮在半空的主持人，脸上的职业化笑容第一次出现了僵硬。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气氛的微妙转变，这让他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不适。剧本不是这么写的。按照流程，那个女孩应该面色惨白，应该摇摇欲坠，应该用极致的崩溃来将这场盛典的荒诞感推向高潮。
可她没有。
天幕上那副巨大的特写画面，依旧忠实地履行着它的职责。画面中，那个名叫凌夜的女孩，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风暴环绕着她，却无法撼动她分毫。
她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这份极致的平静，与周围沸反盈天的恶意形成了如此鲜明、如此刺眼的对比，以至于它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无声的、却更为强大的羞辱。
它在告诉所有人：你们的愤怒，你们的嘲弄，你们的一切……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终于，有人看清了。
一个坐在前排的贵族，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猛地向前探出身子，死死盯着天幕，仿佛看到了什么比“序列零”还要匪夷所思的景象。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吐出了两个字。
“她在……”
“笑？”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涟漪。越来越多的人，通过那无情放大的镜头，捕捉到了那个细节。
在女孩垂下的长发阴影里，在她那张平静得如同冰封湖面的脸上，她的嘴角，确实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弧度极其微小，若有似无，仿佛只是一个无意识的肌肉牵动。
但那绝不是恐惧的抽搐，也不是屈辱的扭曲。
那是一种……愉悦。
一种仿佛品尝到甘泉、呼吸到新鲜空气时，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纯粹的愉悦。
轰！
如果说之前的嘲笑是火山喷发，那么此刻，所有人的大脑就像是被一颗来自异次元的陨石狠狠砸中。
整个竞技场，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但这一次的寂静，不再是为了酝酿嘲讽，而是源于一种无法言喻的、混杂着荒谬与惊悚的……愕然。
疯了。
这个女孩疯了。
这是那一瞬间，浮现在亿万观众脑海中唯一合理的解释。
主持人脸上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意识到，场面正在朝着一个无法控制的方向滑去。他不敢再让镜头停留在凌夜脸上，连忙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失控的秩序拉回正轨。
“咳！感谢各位选手的精彩亮相！”他的声音因为心虚而有些发颤，但依旧努力维持着激昂的语调，“现在，请各位天才，进入各自的备战通道！真正的对决，即将开始！”
仿佛是得到了解脱的指令，平台上那些早己被凌夜的反常搞得浑身不自在的天才们，立刻如蒙大赦般，纷纷转身，朝着平台边缘延伸出的数十条金属通道走去。
他们走得很快，像是要逃离一个瘟疫的源头。
没有人回头，但几乎每个人，都用眼角的余光，死死地锁定着那个依旧站在原地的白色身影。幸灾乐祸早己荡然无存，取而代 ? 的，是一种混杂着忌惮与恶寒的诡异情绪。
凌夜动了。
她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走向了分配给她的，最偏僻、最狭窄的那条通道。
她走过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天才身边。
冰原之狼沃尔夫，眼神阴沉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不灭之花菲奥娜，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仿佛被那份平静所灼伤。
他们就像一群遇到了未知天敌的野兽，本能地感到了威胁，却完全无法理解威胁的来源。
就在凌夜迈步的瞬间，在她那片宁静如深海的意识中，一帧不属于她的画面，如一道幽蓝的闪电，骤然划过。
那是一片被血与火染成暗红色的平原。
她的视角高悬于天空，下方是无穷无尽、如潮水般涌来的、由骸骨与烂肉组成的亡灵军团。震天的咆哮足以撕裂苍穹，滔天的死气足以冻结灵魂。
而在那片尸山血海的正前方，只站着一个人。
一个孤单的背影。
那个背影，面对着足以吞噬整个世界的大军，却只是……缓缓地，拔出了一把剑。
没有恐惧。
没有迟疑。
只有一种冷到了极致的、仿佛连时间本身都能冻结的……绝对平静。
记忆的碎片一闪而逝，快到凌夜几乎以为是错觉。但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面对千军万马也视若等闲的绝对平静感，却真实地沉淀了下来，与她此刻的心境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她从这无形的、由亿万道目光构成的“军团”中穿行而过，内心不起一丝波澜。
选手通道的入口，光线骤然变暗。
冰冷的合金墙壁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喧嚣，只剩下幽深的回响。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的腥味和能量管道泄露出的、带着臭氧味道的气息。这里是战场的后台，是角斗士们磨亮爪牙的地方。
就在一条狭窄通道的拐角处，凌夜停下了脚步。
一个人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比凌夜高出整整一个头。她没有穿那些大家族小姐华丽的礼服，只是一身裁剪利落、便于活动的黑色作战服，将她那充满爆发力的身体线条勾勒得淋漓尽致。
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皮肤是常年在恶劣环境下暴晒出的、带着健康光泽的小麦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真正的、属于猎食者的眼睛。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野性、警惕与暴戾。那眼神，不像是温室里培养出的天才，倒更像是在垃圾星的钢铁丛林里，靠着厮杀与啃食同类尸体才活下来的、最凶狠的野狼。
秦砂。
凌夜在入场时，听过她的名字。一个来自边缘星系的平民，凭借着极不稳定的“粒子风暴”图谱，硬生生从最底层的血腥角斗场，一路杀进了帝国的最终决选。
她是这场属于贵族的游戏中，唯一的异类。
此刻，这个异类正用她那狼一般的眼神，一寸一寸地，审视着凌夜。那目光中，充满了最原始的鄙夷，仿佛在看一件被过度包装、一碰就碎的瓷器。
在秦砂的世界观里，凌夜这种人，连成为她对手的资格都没有。她们是两个极端，一个生于云端，一个爬出泥沼，本不该有任何交集。
凌夜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回望着她，准备从旁边绕过去。
然而，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秦砂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
她捕捉到了。
捕捉到了凌夜嘴角那抹还未完全消散的、转瞬即逝的、愉悦的弧度。
那不是伪装，不是强撑。
那是真的。
这个在全宇宙面前被羞辱成一个笑柄的、序列为零的废物，这个被所有人当成小丑的娇贵花瓶……
她，居然真的在享受这一切？
秦砂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像是被瞬间点燃的烈性炸药。一股无法遏制的、狂暴的怒火，从她的胸腔首冲天灵盖。
这算什么？
是对所有挣扎求生者的嘲弄吗？是对她这种拼尽一切才站在这里的人的极致蔑视吗？
她那根深蒂固的、信奉丛林法则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凌夜那个微不足道的笑容，狠狠地砸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鄙夷，在瞬间被惊愕与滔天的愤怒所取代。
“你觉得这很好笑吗？”
秦砂的声音沙哑而冰冷，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她在与凌夜擦肩而过的瞬间，身体猛地一沉，用肩膀，狠狠地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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