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
亿万道声音。
它们本该是灼热的、粗粝的、足以将人的灵魂撕扯成碎片的洪流。但在此刻凌夜的感知中，这片宇宙级的声浪却失去了它应有的质量与温度。
它变得遥远，而轻飘。
就像……风声。
是的，风声。凌夜的意识沉入一片绝对宁静的深海，外界的惊涛骇浪在抵达她之前，就被一层无形的、厚重的水体过滤、缓冲，最终化作了海面之下，那遥远而模糊的、温柔的暗流涌动。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座她生活了许多年的，名为“静滞之庭”的黄金囚笼。
那是一座悬浮在气态巨行星橙色云海之上的私人大陆，一个精致得如同标本盒的完美世界。那里有永不凋零的蔷薇园，有恒温的溪流，有永远柔软如天鹅绒的草坪。
那里，也有一层看不见的能量罩，将整个庭院与外界宇宙彻底隔绝。
凌夜记得，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趴在那层无形的屏障边缘，去看外面那壮丽而汹涌的橙色云海。她能看到风暴在其中汇聚、翻滚、咆哮，撕扯出亿万公里的壮阔波澜，那是宇宙最原始、最狂野的力量之舞。
但她什么也听不见。
所有足以撼动星辰的雷鸣，所有能够撕裂钢铁的咆哮，在穿透那层能量罩时，都被过滤掉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杂质与狂暴。最终抵达她耳边的，只剩下一种均匀的、被驯化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背景音”的……嗡鸣。
那就是静滞之庭的风。
一种虚假的、无害的、被精心修剪过的自然之音。
“夜夜，你看，哥哥为你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肮脏和喧嚣。”
记忆中，傅夜弦的声音，如他人一般，永远带着无可挑剔的温柔。他会蹲下身，用他那双骨节分明、比手术刀还要稳定的手，为她理顺被微风吹乱的发丝——尽管那风根本没有任何力量。
“那些声音太吵了，会吓到你。那些景象太丑陋了，会污染你的眼睛。”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带着一丝病态的迷恋与虔诚，“你只需要感受美好，这就够了。剩下的，哥哥都会为你挡住。”
当时她似懂非懂。她只知道，自己渴望着能真正感受一次那云海风暴的真实触感，哪怕会被吹得东倒西歪，哪怕会被那雷鸣震得耳膜刺痛。
而现在，在这座汇聚了整个帝国目光的竞技场中央，她终于明白了。
原来，傅夜弦成功了。
他用那座完美的囚笼，用那份令人窒息的、无菌化的宠爱，真的为她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他成功地将她培养成了一个……对所有来自外界的恶意，都彻底免疫的怪物。
此刻，这山呼海啸般的嘲笑，这亿万道淬毒的目光，这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贵族精神崩溃的羞辱……对她而言，和静滞之庭里，那道能量罩外的风暴，又有什么区别呢？
它们同样巨大，同样狂暴，同样……遥远得不真实。
甚至，此刻这些真实的嘲笑，远没有傅夜弦那份虚伪的宠爱来得令人窒息。
嘲笑是诚实的，它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而那份爱，却是虚伪的，它用最温柔的糖衣，包裹着最坚固的锁链，告诉你，这才是世界上最甜美的东西。它让你在无知无觉中，亲手将自己送上祭坛，心甘情愿地成为一件名为“藏品”的祭品。
愤怒？屈辱？
这些情绪，早在无数个日夜里，在那个看似天堂的囚笼中，被她反复咀嚼、消化、吸收，最终淬炼成了构成她灵魂的、最坚硬的基石。
当一个人连“爱”这种最美好的事物都能品尝出剧毒时，又怎么会畏惧“恨”这种首白的毒药呢？
凌夜的意识，如同一只盘旋在风暴眼上空的鹰，平静地俯瞰着下方的一切。她看着天幕上自己那副巨大的、被羞辱的特写，看着周围那些因为狂热而面目扭曲的天才同僚，看着观众席上那一张张因为极致的幸灾乐祸而变形的脸。
她的内心，没有愤怒的晶体，没有悲伤的沙砾。
那里，只有一片空旷。
一片在经历了漫长的禁锢与压抑后，终于得以舒展的、自由的空旷。
她甚至，有些感谢这场盛大的闹剧。
是它，用最粗暴、最首接的方式，在她和那个名为“阿斯莫德的藏品”的身份之间，劈开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精心呵护的娃娃了。从这一刻起，她是帝国的笑柄，是阿斯莫德的污点，是一个独立的、被所有人厌恶和抛弃的个体。
这意味着，她终于可以不再伪装。
她缓缓地、缓缓地呼吸。
吸入的，不再是静滞之庭里那混杂着蔷薇花香与营养液气味的、永恒不变的、令人作呕的空气。
而是此刻，竞技场里这充满了无数人汗水、欲望、狂热与恶意的，无比肮脏，却又无比……鲜活的空气。
凌夜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小的、被长发阴影遮挡住的、无人察 ? 的弧度。
她在怀念。
不是怀念那座囚笼，而是怀念此刻这种……
被“真实”的风，吹拂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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