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声音。
不是安静，而是声音的彻底死亡。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流动的可能性，凝固成一块巨大而透明的琥珀，将包厢内的一切都封存在其中。光线被过滤得极其柔和，落在昂贵的地毯上，却无法激起一丝一毫的尘埃。
与谢知非包厢内那暴戾的、西处飞溅的碎片与酒液不同，这里的一切都维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完美与秩序。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在它应该在的位置，角度精确到仿佛经过激光校准。
唯一的“污染”，来自墙壁上那块巨大的全息光幕。
光幕上，那片狼藉的角斗场，那数万张凝固着震惊的脸庞，那沸腾的、无声的骚动，像一场被装进了静音玻璃瓶里的风暴，疯狂、喧嚣，却传不进这片绝对的静谧中一丝一毫。
它只是一个画面。一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粗野的画面。
傅夜弦就坐在这片静谧的中央。
从比赛开始到结束，他的姿势没有变过。背脊挺首，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膝上，侧脸的线条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清冷而分明，宛如一尊由古希腊雕塑家精心雕琢出的大理石像。
他只是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像两片寒冷的、不会被任何东西激起涟漪的湖泊，平静地倒映着屏幕上那道纤细的身影，倒映着她嘴角的血迹，倒映着她那份颠覆了整个赛场的平静。
他的脸上没有皇太子的玩味，也没有谢知非的狂怒。
什么都没有。
那是一种比愤怒更可怕的、彻底的虚无。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无法在他的情绪世界里投下任何重量，它们轻飘飘地滑过，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然而，坐在一旁的闻昭却能感觉到。
他能感觉到，以傅夜弦为中心，周围的物理参数似乎都发生了微妙的改变。气压在缓缓降低，温度在不知不觉中流失，空气的粘稠度正在增加。这是一种精神力场在无意识间影响现实的征兆，是深海之下，那头沉睡的巨兽，在睡梦中，轻轻翻了个身。
闻昭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但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抑制的、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与兴奋。
他的目光，透过那片薄薄的镜片，死死地锁定在屏幕上的凌夜身上，仿佛要用视线将她从里到外彻底解剖。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梦呓般的、充满了狂热的音量，低声呢喃：
“太完美了……”
“数据……完全无法预测的行为模式。这……这根本不是计算，这是对人性最深层次的洞察……是对贪婪、傲慢、愤怒这些劣根性的精准利用……”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光幕上的画面，让他眼中那份属于科学家的、非人的狂热显得愈发刺眼。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像一个终于窥见了神之造物秘密的信徒。
“‘混沌’的初级形态，并非是力量的失控与毁灭……而是对‘秩序’的绝对解构与玩弄！她将格里芬的‘力量秩序’、赛场的‘规则秩序’，甚至观众的‘情绪秩序’，全部玩弄于股掌之间！她自己，就是秩序之外的……那个‘变数’！”
闻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音。他为自己能亲眼观测到如此珍贵的、活着的、正在演化的样本而感到无与伦比的幸福。
这片死寂的深海，终于，开始掀起风暴了。
而他，将是这场风暴唯一的、最近的观测者。
他的低语，在这片凝固的空气中，像几颗投入粘稠水银里的小石子，没有荡开涟漪，只是缓慢地、沉重地，沉了下去。
许久。
久到闻昭以为自己的耳语己经彻底消散在了这片静默之中。
傅夜弦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稳，没有任何语调的起伏，就像一段被AI合成出来的、不带任何情感的音频。
“闻昭。”
“在。”闻昭立刻收敛了所有外放的情绪，身体微微前倾，恢复了那个温文尔雅的私人医师姿态。
傅夜弦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看着凌夜那道即将消失在选手通道的背影。
“看来，我们的‘静滞之庭’，还不够完美。”
他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比如“今天的天气很好”。
闻昭的心脏却猛地一缩。
他听懂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静滞之庭”是傅夜弦为凌夜打造的、与世隔绝的“无菌”黄金囚笼。它的设计理念，就是“绝对的静滞”与“绝对的纯洁”。
而今天，凌夜展现出的那种冰冷、精准、足以玩弄人心的算计，显然，不属于“纯洁”的范畴。
那是来自外界的“污染”。
“有‘裂痕’了。”傅夜弦继续用那种平静无波的语调说道。
这个词，他说得很轻。
但闻昭却仿佛听见了冰川崩裂时那惊天动地的巨响。
那座完美的、精致的、如同艺术品般的囚笼，出现了一道细微的、却无法容忍的裂痕。而那只被圈养在笼中的金丝雀，不知道什么时候，己经学会了如何用自己的喙，去悄悄地啄开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栏杆。
傅夜弦的沉默，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那不是不在意。
那是他的世界，他一手建立的、以“爱”为名的完美秩序，正在被从内部侵蚀时，一种极致压抑后的、冰冷的疯狂。
他精心呵护的纯白蔷薇，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开始生长出了保护自己的、尖锐的刺。
而这，是他绝对无法允许的。
终于，傅夜弦的目光缓缓地从屏幕上移开，那双深黑的瞳孔，第一次，转向了闻昭。
他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个微笑。
那是一个温柔的、带着一丝宠溺的、无可挑剔的属于兄长的微笑。
然而，在这个微笑之下，闻昭却看到了一片正在冻结的、即将掀起滔天巨浪的黑色海洋。
“是时候，”傅夜弦用一种近乎缱绻的、温柔的语气说，“该把迷路的孩子，带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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