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大亮，青灰色的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沉睡的山村。林山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手里拎着一个空荡荡的破旧布袋。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首接上山砍柴，而是绕到了村后那片相对平坦的河滩地。这里曾经是村里的打谷场，如今废弃了，堆着一些陈年的、几乎被遗忘的玉米秆和糜子秸。他蹲下身，仔细地在那些枯秆里翻找着，手指灵活地拨开一层层的杂物，寻找着可能遗落的、干瘪的玉米棒子，或是几粒未被碾碎的豆子。
这是他最近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学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镇上的高中，一学期的学杂费要八块钱，这对他们家来说，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兽医站的三块欠款尚未着落，这八块钱更是压得他喘不过气。
每一个可能换来一分一厘的机会，他都不能放过。
雾气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指尖也被枯秆划出了细小的口子。但他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搜寻着，像一个在沙地里淘金的矿工。布袋的底部，终于积攒了一小把干瘪的玉米粒和几颗黑豆，轻飘飘的，几乎没有分量。
他掂了掂袋子，眉头锁得更紧了。这点东西，连换半斤盐都不够。
回到家时，母亲己经起来了，正坐在门槛上纳鞋底。那是帮邻村一户条件稍好的人家做的，一双鞋底能换五个鸡蛋，或者一毛钱。
看到林山回来，母亲抬起眼，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布袋上，那里面微薄的收获让她眼神一黯，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将粗针扎进厚实的袼褙里，发出“嗤啦嗤啦”的声音。
灶台上的锅里，照例是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
“娘，”林山喝了一口糊糊，那寡淡的味道让他胃里一阵酸涩，“过几天，我想去镇上看看。”
母亲纳鞋底的手停住了，没有抬头，声音有些发颤：“去……去镇上干啥？”
“看看能不能找点活干。”林山的声音很平静，“听说码头那边有时候需要扛包的零工。”
“不行！”母亲猛地抬起头，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慌和坚决，“那地方乱得很！你才多大？那些扛大包的，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你争不过他们！万一……万一再碰上拍花子的（人贩子）……”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摇头，眼里噙满了泪水。“山子，听娘一句，书……咱不念了，行不？咱就老老实实在村里，饿不死……”
林山看着母亲那双因为长期熬夜做活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鬓角过早生出的白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母亲的恐惧，父亲就是去了外面，才没了音信。
他沉默地低下头，大口将碗里的糊糊喝完，然后拿起靠在墙角的柴刀。
“我上山了。”
他需要发泄，需要在这无人的山林里，用体力消耗掉内心的焦灼和无力感。
下午，林山和黑娃在山坡上砍柴。黑娃看出林山心情不好，挥舞着柴刀砍倒一棵小树，凑过来低声道：“山子哥，你是不是为学费发愁？”
林山没吭声，只是用力劈砍着树枝。
“俺有个路子，”黑娃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能搞到点钱。”
林山动作一顿，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审视：“什么路子？”
黑娃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才用气声道：“煤。村东头老窑坑那边，夜里经常有拉煤的卡车路过，有时候会掉下来一些煤块。咱可以去捡！”
林山的心猛地一跳。煤，在这片缺柴少煤的山沟里，是硬通货。好的煤块能卖钱，次一点的也能自家烧火取暖。老窑坑那边路况不好，拉煤车颠簸，确实偶尔会颠下些煤块，村里不少半大孩子都去捡过。
但这活儿不光彩，也危险。一是要摸黑，容易摔着；二是那些卡车司机有时候嫌捡煤的孩子挡路碍事，会骂人，甚至扔石头驱赶。
“俺前天晚上去了，”黑娃继续炫耀道，“捡了小半筐呢！卖给村头铁匠铺的王老五，换了五分钱！”
五分钱。林山心里计算着，这要捡多少次，才能凑够八块？更别提还有兽医站的三块。
他看着黑娃因为兴奋而发亮的脸，又想起母亲惊恐的眼神和村长那句“欠公家的钱拖久了要生利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烦躁感，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
晚上，林山没有点油灯。黑暗中，他坐在冰凉的土炕上，听着里屋母亲压抑的、轻微的咳嗽声。
月光从窗户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清冷的光。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柜子上那个印着“先进生产者”的搪瓷缸子上。那是父亲留下的荣誉，也是这个家曾经有过希望的证明。
他想起父亲离家前，摸着他的头说：“山子，好好念书，爹下窑挣钱，供你上大学，将来当干部，坐办公室，再也不受这黄土疙瘩的罪。”
可是，爹没了。希望，也好像跟着一起没了。
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镇上高中那明亮的教室，整齐的课桌椅，还有图书馆里那一排排他渴望触碰的书籍。那是通往山外世界的路，是摆脱这贫困轮回的唯一机会。
然后，画面又切换到村长那张看似关切实则算计的脸，切换到母亲哭泣的模样，切换到黑娃说起捡煤时那既兴奋又心虚的表情。
两种力量在他心里激烈地撕扯着。
良久，他猛地睁开眼，在黑暗中，那眼神亮得惊人。
他摸索着下了炕，走到外屋，从柴堆里拿出一根尖锐的石片。然后，他走到那棵老枣树下，就着微弱的月光，在记录身高的刻痕旁，用力地、一笔一画地，刻下了两个字：
读书。
石片划过粗糙的树皮，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这两个字，像是刻在了他的心上。
他扔下石片，回到屋里，躺在炕上。胸腔里那股躁动的火焰，似乎找到了方向，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一颗种子己经破土而出——一个更大胆，也更危险的念头，开始在他脑海中成形。
不是为了捡那一点点颠落的煤块。 也许……可以有别的办法。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少年胸腔里那颗不甘命运的心脏，在咚咚地、有力地跳动着，如同一面战鼓，敲响了他抗争命运的第一声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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